燕園的美麗是大家都這么說的,湖光塔影和青春的憧憬聯系在一起,益發充滿了詩意的情趣。每個北大學生都會有和這個校園相聯系的夢和記憶。盡管它因人而異,而且也并非一味的幸福歡愉,會有辛酸煩苦,也會有無可補償的遺憾和愧疚。
我的校園是永遠的。因偶然的機緣而落腳于此,終于造成決定一生命運的契機。青年時代未免有點虛幻和夸張的抱負,由于那個開始顯得美麗、后來愈來愈顯得嚴峻的時代,而變得實際起來。熱情受到冷卻,幻想落于地面,一個激情而有些飄浮的青年人,終于在這里開始了實在的人生。
匆匆五個寒暑的學生生活,如今確實變得遙遠了,但師長那些各具風采但又同樣嚴格的治學精神影響下的學業精進,那些由包括不同民族和不同國籍同學組成的存在著差異又充滿了友愛精神的班級集體,以及戰煙消失后渴望和平建設的要求促使下向科學進軍的總體時代氛圍,給當日的校園鍍上一層光環。友誼的真醇、知識的切磋、嚴肅的思考、輕松的郊游,甚至失魂落魄的考試,均因它的不曾虛度而始終留下充實的記憶。
燕園其實不大,未名不過一勺水。水邊一塔,并不可登;水中一島,繞島僅可百余步;另有樓臺百十座,僅此而已。但這小小校園卻讓所有在這里住過的人終生夢繞魂牽。其實北大人說到校園,潛意識中并不單指眼下的西郊燕園,他們大都無意間擴展了北大特有的校園的觀念:從未名湖到紅樓,從蔡元培先生銅像到民主廣場;蛘哒f,北大人的校園觀念既是現實的存在,也是歷史的和精神的存在。在北大人的心目中,校園既具體又抽象,他們似乎更樂于承認象征性的校園的精魂。
我同樣擁有精神上的一座校園。我的校園回憶包蘊了一段不平常的記憶。時代曾給予我們那一代青年以特殊的際遇,及今思來,可說是痛苦多于歡愉。我們曾有個充滿期待也充滿困惑的春天。一個預示著解放的早春降臨了,萬物因嚴冬的解凍而萌動。北大校園內傳染著悄悄的激動,年青的心預感于富有歷史性轉折時期的可能到來而不安和興奮。白天連著夜晚,關于中國前途和命運、關于人民的民主和自由的辯論,在課堂、在宿舍、在湖濱,也在大小膳廳、廣場上激烈地進行。
這里有向著習慣思維和因襲勢力的勇敢抗爭。那些富有歷史預見和進取的思想,在那個迷蒙的時刻發出了動人的微光。作為時代的驕傲,它體現北大師生最敏感、也最有銳氣的品質。與此同時,觀念的束縛、疑懼的心態、處于矛盾的兩難境地的彷徨,更有年輕的心因沉重的負荷而暗中流血。隨后而來的狂熱的夏季,多雨而濕悶。轟然而至的雷電襲擊著這座校園,花木為風雨所摧折。激烈的呼喊靜寂以后,蒙難的血淚默默喚醒沉睡的靈魂。他們在靜默中迎接肅殺的秋季和蒼白而漫長的冬日。
那顆偶然落下的種子不會長成樹木,但因特殊的條件被催化而成熟。都過去了,湖畔走不到頭的花陰曲徑;都過去了,宿舍水房燈下午夜不眠的沉思,還有輕率的許諾,天真的輕信。告別青春,告別單純,從此心甘情愿地跋涉于泥濘的長途而不怨尤。也許即在此時,憂患與我們同在,我們背上了沉重的人生十字架。曼妙的幻想,節日的狂歡,天真的虔誠,隨著無可彌補的缺憾而遠逝。我們有自己的青春祭。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校園與我們青春的希望與失望相連,它永遠。
燕園的魅力在于它的不單純。就我們每個人說,我們把青春時代的痛苦和歡樂、追求和幻滅,投入并消融于燕園,它是我們永遠的記憶。未名湖秀麗的波光與長鳴的鐘聲、民主廣場上悲壯的吶喊,混成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校園記憶。一種眼前的柔美與歷史的雄健的合成;一種朝朝夕夕的弦誦①(①〔弦誦〕古代學校里的讀詩,有用琴瑟等弦樂器配合歌唱的,有只口誦而不用樂器的。后因以稱學校教學。弦,弦歌。誦,誦讀。)之聲與歲歲年年的奮斗吶喊的合成;一種勤奮的充實自身與熱情的參與意識的合成;這校園的魅力多半產生于上述那些復合豐富的精神氣質的合成。
※本文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