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九十中 列傳第一百四十
且天子以四海為家,圣人包六合為宇。歷觀邃古,以至于今,何嘗不以三王為仁,五帝為圣!雖周公制作,夫子著明,莫不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為百王之鴻烈,作千載之雄圖!然而舜死陟方,葬蒼梧而不返;禹會群后,歿稽山而永終。豈其愛蠻夷之鄉而鄙中國哉?實將欲示圣人無外也。故能使墳籍以為美談,帝王以為高范。況我巍巍大圣,轢帝登皇,日月所照,莫不率俾。何獨秦、豐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園寢?陛下豈不察之,愚臣竊為陛下惜也!且景山崇麗,秀冠群峰,北對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連太昊之遺墟。帝王圖跡,縱橫左右;園陵之美,復何加焉!陛下曾未察之,謂其不可;愚臣鄙見,良足尚矣!況瀍、澗之中,天地交會,北有太行之險,南有宛、葉之饒,東壓江、淮,食湖淮之利,西馳崤、澠,據關河之寶。以聰明之主,養純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瀍、洛之壯觀,關、隴之荒蕪,乃欲棄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險,忘神器之大寶,徇曾、閔之小節。愚臣暗昧,以為甚也!陛下何不覽爭臣之策,采行路之謠,諮謨太后,平章宰輔,使蒼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豈不幸甚!
昔者平王遷都,光武都洛,山陵寢廟,不在東京;宗社墳塋,并居西土。然而《春秋》美為始王,《漢書》載為代祖,豈其不愿孝哉?何圣賢褒貶于斯濫矣?實以時有不可,事有必然。蓋欲遺小存大,去禍歸福,圣人所以貴也。夫小不忍,亂大謀,仲尼之至誡,愿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議遂行,臣恐關、隴之憂,無時休也!
臣又聞太原蓄鉅萬之倉,洛口積天下之粟,國家之資,斯為大矣!今欲舍而不顧,背以長驅,使有識驚嗟,天下失望。倘鼠竊狗盜,萬一不圖,西入陜州之郊,東犯武牢之鎮,盜敖倉一抔之粟,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機,不可不深懼也。雖則盜未旋踵,誅刑已及,滅其九族,焚其妻子,泣辜雖恨,將何及焉!故曰:"先謀后事者逸,先事后謀者失。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斯言豈徒設也,固愿陛下念之!
則天召見,奇其對,拜麟臺正字。則天將事雅州討生羌,子昂上書曰:
麟臺正字臣子昂昧死上言。
臣聞道路云:國家欲開蜀山,自雅州道入討生羌,因以襲擊吐蕃。執事者不審圖其利害,遂發梁、鳳、巴蜒兵以徇之。臣愚以為西蜀之禍,自此結矣!
臣聞亂生,必由于怨。雅州邊羌,自國初已來,未嘗一日為盜。今一旦無罪受戮,其怨必甚。怨甚懼誅,必蜂駭西山。西山盜起,則蜀之邊邑,不得不連兵備守。兵久不解,則蜀之禍構矣!昔后漢末西京喪敗,蓋由此諸羌。此一事也。
且臣聞吐蕃桀黠之虜,君長相信,而多奸謀。自敢抗天誅,邇來向二十余載,大戰則大勝,小戰則小勝,未嘗敗一隊,亡一夫。國家往以薛仁貴、郭待封為虓武之將,屠十一萬眾于大非之川,一甲不返。又以李敬玄、劉審禮為廊廟之器,辱十八萬眾于青海之澤,身囚虜庭。是時精甲勇士,勢如云雷,然竟不能擒一戎,馘一丑,至今而關、隴為空。今乃欲以李處一為將,驅憔悴之兵,將襲吐蕃。臣竊憂之,而為此虜所笑。此二事也。
且夫事有求利而得害者。則蜀昔時不通中國,秦惠王欲帝天下而并諸侯,以為不兼幹不取蜀,勢未可舉,乃用張儀計,飾美女,譎金牛,因間以啖蜀侯。蜀侯果貪其利,使五丁力士鑿通谷,棧褒斜,置道于秦。自是險阻不關,山谷不閉,張儀躡踵乘便,縱兵大破之,蜀侯誅,幹邑滅。至今蜀為中州,是貪利而亡。此三事也。
且臣聞吐蕃羯虜,愛蜀之珍富,欲盜之,久有日矣。然其勢不能舉者,徒以山川阻絕,障隘不通,此其所以頓餓狼之喙而不得侵食也。今國家乃撤邊羌,開隘道,使其收奔亡之種,為向導以攻邊。是乃借寇兵而為賊除道,舉全蜀以遺之。此四事也。
臣竊觀蜀為西南一都會,國家之寶庫,天下珍貨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今執事者乃圖僥幸之利,悉以委事西羌。地不足以富國,徒殺無辜之眾,以傷陛下之仁;糜費隨之,無益圣德。又況僥幸之利,未可圖哉!此五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