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答友人(丙戌)
君子之學,務求在己而已。毀譽榮辱之來,非獨不以動其心,且資之以為切磋砥礪之地。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正以其無入而非學也。若夫聞譽而喜,聞毀而戚,則將惶惶于外,惟日之不足矣,其何以為君子!往年駕在留都,左右交讒某于武廟。當時禍且不測,僚屬咸危懼,謂群疑若此,宜圖所以自解者。某曰:“君子不求天下之信己也,自信而已。吾方求以自信之不暇,而暇求人之信己乎?”某于執事為世交,執事之心,某素能信之,而顧以相訊若此,豈亦猶有未能自信也乎?雖然,執事之心,又焉有所不自信者!至于防范之外,意料所不及,若校人之于子產者,亦安能保其必無。則執事之懇懇以詢于仆,固君子之嚴于自治,宜如此也。昔楚人有宿于其友之家者,其仆竊友人之履以歸,楚人不知也。適使其仆市履于肆,仆私其直而以竊履進, 楚人不知也。 他日,友人來過,見其履在楚人之足,大駭曰:“吾固疑之,果然竊吾履。”遂與之絕。逾年而事暴,友人踵楚人之門,而悔謝曰:“吾不能知子,而繆以疑子,吾之罪也。請為以如初。”今執事之見疑于人,其有其無,某皆不得而知。縱或有之,亦何傷于執事之自信乎?不俟逾年,吾見有踵執事之門而悔謝者矣。執事其益自信無怠,固將無入而非學,亦無入而不自得也矣!
答友人問(丙戌)
問:“自來先儒皆以學問思辯屬知,而以篤行屬行,分明是兩截事。今先生獨謂知行合一,不能無疑。”
曰:此事吾已言之屢屢。凡謂之行者,只是著實去做這件事。若著實做學問思辯的工夫,則學問思辯亦便是行矣。學是學做這件事,問是問做這件事,思辯是思辯做這件事,則行亦便是學問思辯矣。若謂學問思辯之,然后去行,卻如何懸空先去學問思辯得?行時又如何去得做學問思辯的事?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覺,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元來只是一個工夫。凡古人說知行,皆是就一個工夫上補偏救弊說,不似今人截然分作兩件事做。某今說知行合一,雖亦是就今時補偏救弊說,然知行體段亦本來如是。吾契但著實就身心上體履,當下便自知得。今卻只從言語文義上窺測,所以牽制支離,轉說轉糊涂,正是不能知行合一之弊耳。
“象山論學與晦庵大有同異,先生嘗稱象山‘于學問頭腦處見得直截分明’。今觀象山之論,卻有謂學有講明,有踐履,及以致知格物為講明之事,乃與晦庵之說無異,而與先生知行合一之說,反有不同。何也?”
曰:君子之學,豈有心于同異?惟其是而已。吾于象山之學有同者,非是茍同;其異者,自不掩其為異也。吾于晦庵之論有異者,非是求異;其同者,自不害其為同也。假使伯夷、柳下惠與孔、孟同處一堂之上,就其所見之偏全,其議論斷亦不能皆合,然要之不害其同為圣賢也。若后世論學之士,則全是黨同伐異,私心浮氣所使,將圣賢事業作一場兒戲看了也。
又問:“知行合一之說,是先生論學最要緊處。今既與象山之說異矣,敢問其所以同。”曰: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這一個工夫須著此兩個字,方說得完全無弊病。若頭腦處見得分明,見得原是一個頭腦,則雖把知行分作兩個說,畢竟將來做那一個工夫,則始或未便融會,終所謂百慮而一致矣。若頭腦見得不分明,原看做兩個了,則雖把知行合作一個說,亦恐終未有湊泊處,況又分作兩截去做,則是從頭至尾更沒討下落處也。
又問:“致良知之說,真是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象山已于頭腦上見得分明,如何于此尚有不同?”
曰:致知格物,自來儒者皆相沿如此說,故象山亦遂相沿得來,不復致疑耳。然此畢竟亦是象山見得未精一處,不可掩也。
又曰: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若知時,其心不能真切篤實,則其知便不能明覺精察;不是知之時只要明覺精察,更不要真切篤實也。行之時,其心不能明覺精察,則其行便不能真切篤實;不是行之時只要真切篤實,更不要明覺精察也。知天地之化育,心體原是如此。乾知大始,心體亦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