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答南元善（丙戌）
別去忽逾三月，居嘗思念，輒與諸生私相慨嘆。計歸程之所及，此時當(dāng)?shù)郊揖靡印Ｌ蛉丝祻?qiáng)，貴眷無恙，渭南風(fēng)景，當(dāng)與柴桑無異，而元善之識見興趣，則又有出于元亮之上者矣。近得中途寄來書，讀之恍然如接顏色。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xué)為事，恐卒不得為圣人為憂，亹亹千數(shù)百言，略無一字及于得喪榮辱之間，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浣慰何如！諸生遞觀傳誦，相與嘆仰歆服，因而興起者多矣。
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錄，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于外道詭異之說，投情于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fā)于意氣，感激于憤悱，牽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錄，快然終身，無人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知，本自寬裕溫柔，本自發(fā)強(qiáng)剛毅，本自齊莊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舍。蓋吾之耳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聽矣，又何有于聰？目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視矣，又何有于明？心而非良知，則不能以思與覺矣，又何有于睿知？然則，又何有于寬裕溫柔乎？又何有于發(fā)強(qiáng)剛毅乎？又何有于齊莊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于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乎？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舍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而窒吾淵泉時出之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于時刻乎？故凡有道之士，其于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而取舍愛憎也，若洗目中之塵而拔耳中之楔。其于富貴、貧賤、得喪、愛憎之相，值若飄風(fēng)浮靄之往來變化于太虛，而太虛之體，固常廓然其無礙也。元善今日之所造，其殆庶幾于是矣乎！是豈有待于物以相勝而去彼取此？激昂于一時之意氣者所能強(qiáng)？而聲音笑貌以為之乎？元善自愛！元善自愛！
關(guān)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沈毅之質(zhì)，明達(dá)英偉之器，四方之士，吾見亦多矣，未有如關(guān)中之盛者也。然自橫渠之后，此學(xué)不講，或亦與四方無異矣。自此關(guān)中之士有所振發(fā)興起，進(jìn)其文藝于道德之歸，變其氣節(jié)為圣賢之學(xué)，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謂天為無意乎？元貞以病，不及別簡，蓋心同道同而學(xué)同，吾所以告之亦不能有他說也。亮之亮之！
二（丙戌）
五月初得蘇州書，后月，適遇王驛丞去，草草曾附短啟。其時私計行施，到家必已久矣。是月三日，余門子回復(fù)，領(lǐng)手教，始知六月尚留汴城。世途之險澀難料，每每若此也。賤軀入夏咳作，兼以毒暑大旱，舟楫無所往，日與二三子講息池傍小閣中。每及賢昆玉，則喟然興嘆而已！郡中今歲之旱，比往年尤甚。河渠曾蒙開浚者，百姓皆得資灌溉之利，相與嘖嘖追頌功德，然已控吁無及矣。彼奸妒僉人號稱士類者，乃獨讒疾排構(gòu)無所不至，曾細(xì)民之不若，亦獨何哉！亦獨何哉！色養(yǎng)之暇，塤篪協(xié)奏，切磋講習(xí)，當(dāng)日益深造矣。里中英俊相從論學(xué)者幾人？學(xué)絕道喪且?guī)装倌辏咏裰畷r，而茍知趨向于是，正所謂空谷之足音，皆今之豪杰矣。便中示知之。
竊嘗喜晦翁涵育薰陶之說，以為今時朋友相與必有此意，而后彼此交益。近來一二同志與人講學(xué)，乃有規(guī)礪太刻，遂相憤戾而去者，大抵皆不免于以善服人之病耳。楚國實又爾憂去，子京諸友亦不能亟相會，一齊眾楚。“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雖然，“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非賢昆玉，疇足以語于斯乎！其余世情，真若浮虛之變態(tài)，亮非元善之所屑聞?wù)咭玻觳灰灰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