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一十八 朱子十五
壽昌問:"鳶飛魚躍,何故仁便在其中?"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說禪,這個亦略似禪,試將禪來說看。"壽昌對:"不敢。"曰:"莫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么?"壽昌又不敢對。曰:"不妨試說看。"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是渠。"曰:"何不道我今正是渠?"既而又曰:"須將中庸其馀處一一理會,令教子細。到這個田地時,只恁地輕輕拈掇過,便自然理會得,更無所疑,亦不著問人。"訓壽昌。
先生顧壽昌曰:"子好說禪,禪則未必是。然其所趣向,猶以為此是透脫生死底等事。其見識猶高於世俗之人,紛紛然抱頭聚議,不知是照證個甚底事!"
先生曰:"子所謂'賢者過之也'。夫過猶不及,然其玩心於高明,猶賢於一等輩。"因問:"子游廬山,嘗聞人說一周宣幹否?"壽昌對以聞之,今見有一子頤字龜父者在。先生曰:"周宣幹有一言極好:'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要罷三十年科舉,始得!'"
先生問壽昌:"近日教浩讀甚書?"壽昌對以方伯謨教他午前即理論語,仍聽講,曉些義理;午后即念些蘇文之類,庶學作時文。先生笑曰:"早間一服木附湯,午后又一服清涼散。"復正色云:"只教讀詩書便好。"
先生問壽昌:"子好說禪,何不試說一上?"壽昌曰:"明眼人難謾。"先生曰:"我則異於是,越明眼底,越當面謾他。"
先生問壽昌:"子見疏山,有何所得?"對曰:"那個且拈歸一壁去。"曰:"是會了拈歸一壁?是不會了拈歸一壁?"壽昌欲對云:"總在里許。"然當時不曾敢應。會先生為壽昌題手中扇云:"長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執筆視壽昌曰:"會么?會也不會?"壽昌對曰:"總在里許。"
先生奉天子命,就國於潭,道過臨江。長孺自吉水山間越境迎見。某四拜,先生受半答半。跪進劄子,略云:"竊觀圣賢之間,惟兩答問最親切極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以使勇對,冉有以足民對,子華以小相對。三子者,夫子皆未所領許也。獨曾點下一轉語:'"異乎三子者之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T俞}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此是一問答。'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T俞}!"'此是一問答。是故善答莫如點,善問者莫如賜。長孺懵不知道,先生若曰:'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長孺未有以對也。長孺狂妄,將有請問於先生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先生推先圣之心,慰學者之望,不孤長孺所以委身受教之誠,賜金聲玉振之音。"先生閱劄子,笑曰:"恁地卻不得。子貢問夫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T俞}!'此只是就子貢身上與他一個'恕'字。若其他學者要學圣人,煞有事件,如何將一個字包括得盡!"問曰:"先生云:'一個字包不盡,極是。但大道茫茫,何處下手?須有一個切要可以用功夫處。"先生乃舉中庸"大哉圣人之道"至"敦厚以崇禮"一章。誦訖,遂言曰:"尊德性,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敦厚,崇禮',只從此下功夫理會。"曰:"何者是德性?何者是問學?"曰:"不過是'居處恭,執事敬','言忠信,行篤敬'之類,都是德性。至於問學,卻煞闊,條項甚多。事事物物皆是問學,無窮無盡。"曰:"德性卻如何尊?問學卻如何道?"曰:"將這德性做一件重事,莫輕忽他,只此是尊。"時先生手中持一扇,因舉扇而言:"且如這一柄扇,自家不會做,去問人扇如何做。人教之以如何做,如何做,既聽得了,須是去做這扇,便得。如此,方是道問學。若只問得去,卻掉下不去做,如此,便不是道問學。"曰:"如先生之言,'道'字莫只是訓'行'否?"先生頷之,而曰:"自'尊德性'而下,雖是五句,卻是一句總四句;雖是十件,卻兩件統八件。如何是一句總四句?"曰:"'尊德性,道問學',這一句為主,都總得'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敦厚,崇禮',四句。"問:"如何是兩件統八件?不知分別那個四件屬'尊德性'?那個四件屬'道問學'?"曰:"'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這四件屬尊德性。'溫故,知新;敦厚,崇禮',這四件屬道問學。"按:章句:"'尊德性,所以存心',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皆存心之屬也。'道問學所以致知',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皆致知之屬也。"此錄蓋誤。問:"如何'致廣大'?如何'盡精微'?"曰:"自家須要做圣賢事業,到圣賢地位,這是'致廣大'。然須是從埽灑應對進退間,色色留意,方得,這是'盡精微'。"問:"如何'極高明'?如何'道中庸'?"曰:"此身與天地并,這是'極高明'。若只說卻不踏實地,無漸進處,亦只是胡說。也須是自家周旋委曲於規矩準繩之中,到俯仰無愧怍處始得,這是'道中庸'。"問:"如何'溫故'?如何'知新'?"曰:"譬如讀論語,今日讀這一段,所得是如此;明日再讀這一段,所得又如此。兩日之間所讀同,而所得不同,這便是'溫故知新'。"問:"如何'敦厚'?如何'崇禮'?"曰:"若只是恁地敦厚,卻塊然無用。也須是見之運量酬酢,施為注措之間,發揮出來始得。"長孺謝云:"教誨親切明白,后學便可下工夫。"先生又諷誦"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等數語而贊之曰:"這全在人。且如'發育萬物,峻極于天!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甚次第大事,只是一個人做了。然而下面又特地拈出,謂'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結這兩句,最為要切。須先了得'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然后到得'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去處。這一個'凝'字最緊。若不能凝,則更沒些子屬自家。須是凝時,方得。所謂'至德',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所謂'至道',便是'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切須著力理會!"按章句,至德指其人,至道指"發育萬物,峻極于天"與"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兩節。此錄亦誤。長孺請曰:"愚陋恐不能盡記先生之言,不知先生可以書為一說如何?"先生笑曰:"某不立文字,尋常只是講論。適來所說,盡之矣。若吾友得之於心,推而行之,一向用工,侭有無限,何消某寫出!若於心未契,縱使寫在紙上,看來是甚么物事?吾友只在紙上尋討,又濟甚事!"長孺謝曰:"敢不自此探討力行!"曰:"且著力勉之!勉之!"長孺起,先生留飯,置酒三行,燕語久之,飯罷辭去,退而記之。訓長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