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進賈府》教案10
王熙鳳出場時的肖像描寫,可謂工筆,作者濃墨重彩,為大管家璉二奶奶畫“行樂圖”:
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色宮絳,雙衡比目玫瑰;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這是透過黛玉之目,讓王熙鳳第一次與讀者照面。對其服飾、姿容進行了靜態寫生式描繪,從頭到腳,精細入微,直至“最后的鈕扣”(易卜生語)。傳統上,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肖像描寫,是以“白描”擅長,不事渲染雕琢,用筆簡練傳神,是有別于西方文學的一大傳統藝術特色。譬如《詩經》中對美女的描寫“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言兩語;《聊齋》中對美女的描寫,甚至簡練得只須一字──美。《紅樓夢》繼承這一傳統,但又不囿于這一傳統,更多的是創新。對王熙鳳這等窮形盡相至謹至細的肖像描寫,此之前實為罕見,無怪乎脂硯齋也慨嘆道:“試問諸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追象至此者?”可以說,這是曹雪芹的創舉,是對中國文學表現手法的豐富和發展。何其芳說:“《紅樓夢》與其他古典小說不同,具有一種近于油畫的色彩。”魯迅也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我想這“打破”之中,也該含有對王熙鳳肖像描寫的贊嘆吧!
此處作者不惜重墨,淋漓地鋪陳王熙鳳的裝束衣飾,決非泛筆閑文,而是寓意頗深。作者寫賈氏姊妹,只簡筆勾勒,而林黛玉這樣的主角,卻用了“虛筆”(當然,黛玉之虛筆與次要人物減筆,手法用意皆不同)。按說,像黛玉這樣的萃曹公畢生心血凝鑄而成的主角,本應不惜筆墨詳寫精繪,可果真那樣,不僅與寫鳳姐的肖像(包括后文的寶玉)之手法雷同單調,也不會起到理想效果。寫黛玉這樣,“與眾各別”的人物,須有與眾不同的手法。作者抓住其最生動典型的氣韻神情:“煙眉”,清、淡、秀;“合情目”,性靈之光;“愁、嬌、淚”,暗示其悲劇命運,并寄寓深切的同情,使人頓生愛憐。全書都很少寫其服飾,對黛玉的肖像是“虛多實少,絕去形摹”,此處更是“穿戴竟無一字提及”,這是為什么呢?想黛玉身為大家閨秀,又是出門在外,去“鐘鳴鼎食”“與別家不同”的賈府,以她自尊的性格,行動言語尚恐被人恥笑了去,其衣著肯定也不凡。但真要像寫王熙鳳那樣,重彩詳繪其服飾,勢必喧賓奪主,減少人物寄人籬下的辛酸感,削弱其凄涼的悲劇色彩。因此,寫黛玉衣飾不僅是次要的,甚至是不必要的。當然,人們可以根據作者對其形象的塑造,想像著給黛玉著裝,那須也是類似“翠竹臨風的瀟湘館”的環境之于林黛玉,應是淡而不俗,清麗高雅,合其“瀟湘妃子”自然灑脫的“風流態度”,而決非王熙鳳式的珠光寶氣。再者,作者用虛筆寫意展示黛玉的肖像,還為突出其才情女子超塵拔俗的空靈感:那種脈脈之情裊娜之態,那種欲說還休的柔媚,“嬌羞默默同誰訴”的眉目,那聰明靈慧的談吐,都從這獨具匠心的肖像描寫中顯示出來。黛玉是集中國三千年文化于一身的理想化身,她的美不僅在外貌,更在精神氣質──書卷氣、靈秀氣、孤傲氣。她有的是才,而絕少世俗的所謂“德”;她是一位“才女”,而非“淑女”。顯其神而略其形,正是為免落俗臼,使這一形象更加美好理想,更浪漫富有魅力。誰說“意態由來畫不成”呢?在曹氏筆下,林黛玉的形象不是呼之欲出嗎?另外,如此筆法寫黛玉不僅是表現人物獨具特色的美,也是情理的需要。因為此處的黛玉是寶玉眼中的黛玉,作為錦衣玉食的貴家公子,且“最喜在內幃廝混”,見慣了膩紅肥綠,華衣艷飾,兼其與生俱來的“怪癖”,他怎會去留意黛玉的穿戴而不被其“與眾各別”的“形容”所吸引呢?在寶玉眼里,她那“弱柳扶風”的身姿就顯得脫俗飄逸,“風露清愁”的眉目就顯得崇高深刻,通身的“靈淑之氣”能使他的靈魂清爽、凈化,難怪他要發出“女兒是水做成的骨肉”之類的奇論。此處的肖像描寫,在表現黛玉性格的同時,不忘展示寶玉的性情。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在《林黛玉進賈府》一回中,黛玉的肖像實際上是分三次描寫來完成的:一次通過眾人之目,客觀地介紹黛玉的不俗氣質和病弱身體;二次借熙鳳之目,用對賈母的奉承心理去發現、感受黛玉的自然美;而第三次是通過與黛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寶玉之目,方是最全面真切深刻的感受。還是脂硯齋見得透辟:“不寫衣裙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終是何等品貌。”脂硯齋不愧是曹雪芹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