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紙,心中愛
小老虎轉過身,向歐比旺撲去,將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摔得個骨頭斷裂、腦袋搬家。“嗷……”老虎得意了。我也笑了。
馬克狠狠地把我推向一邊,“這玩具很貴的!現在根本買不到!沒準兒你老爸買你媽的時候都沒花這么多錢!”
我愣住了,癱倒在地。紙老虎咆哮著,徑直朝著馬克的臉猛撲過去。
馬克哇哇大叫。倒不是因為他被老虎弄疼,而是因為眼前的景象讓他既害怕又驚訝。畢竟,這只老虎是紙做的。
他搶過我的紙老虎,鉚足勁地蹂躪,連撕帶咬。我的紙老虎瞬間就被肢解成兩半,身首異處。他把揉爛了的兩團碎紙狠狠地扔給我,“拿去!愚蠢的破玩意兒!”
【六】
第二天早上,小動物們紛紛從盒子里逃了出來,在它們過去玩耍的地方打鬧。我毫不留情地把它們全抓了回去,一個不落,并用膠帶把鞋盒封得嚴嚴實實。但那群動物還是會又吵又鬧,攪得我煩躁不已。無奈之下,我只好把它們扔到閣樓,能扔多久就扔多遠。
如果媽媽和我說中文,我就拒絕回答。久而久之,她只好和我說英語了。但是她蹩腳的口音和離譜的文法讓我覺得很丟人。她出錯,我就挑錯。終于,她不在我面前說英語了。
如果她想要對我說什么,就會像打啞謎一樣地對著我比畫。她會學著電視里的美國媽媽,擁抱親吻我,但她的動作總是那么夸張、別扭、滑稽、丟人。知道我不喜歡她這樣后,她就沒再抱過我了。
【七】
“你不該這樣對你媽媽。”但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娶了這么個農村姑娘,期望她可以融入康涅狄格的郊區社會——這本來就是個錯誤的想法。
媽媽開始學著做美式餐點,我則在家里玩著電游,在學校學著法語。有時候,我看見她坐在餐桌旁,望著手中的包裝紙發呆。不久,就會有一個新做的小動物出現在我的床頭柜,依偎在我身邊。不過我照樣會把它們壓扁,然后扔進閣樓的盒子里。
上高中后,她再也沒給我做過紙動物。她的英語也進步很多,但那時的我已經不是那種聽大人話的毛孩子了,管你對我說英語還是中文!
有時回到家,望著她瘦弱的背影,聽她哼著中文歌,在廚房忙前忙后,我還是難以相信她竟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钤谠虑,我活在地球。我不會走去和她說話,我把自己關進臥室,獨自追尋美國式的幸福生活。
醫院里,母親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兩側。她不到四十,看上去卻老得多。
多少年來,她身體有病卻堅持不去醫院,每當被問起身體時,她總說自己沒事,直到有一天她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醫生診斷,她已是癌癥晚期,手術都救不了她的命。
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母親的病情上。那時正值校園招聘會的高峰期,我滿腦子裝的都是簡歷、成績和面試,整天琢磨的都是怎樣在招聘主管面前美化自己,讓他們聘用自己。理智告訴我,在母親即將離世的時候,想這些很不應該,但是理智并不能改變我的情緒。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爸爸用雙手緊緊地握住她的左手,深情地給了她一個吻。他看上去特別蒼老憔悴,我不禁戰栗著意識到,我其實并不了解我的父親,猶如我不了解母親一樣。
媽媽努力給他一個笑容,“我沒事。”她轉過頭來看了看我,笑容依舊掛在嘴角,“我知道你還得回學校,”她的聲音十分微弱,而她滿身醫療器械發出的嘈雜聲更讓我難以聽清她的聲音,“去吧,不要擔心我。我沒事兒。在學校好好表現。”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如釋重負,因為我做了件此刻該做的事。我的心早已飛到機場,飛到陽光明媚的加州。
父親靠在她嘴邊聽她私語了些什么后,點了點頭,然后離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