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 志第三十

　　臣聞自非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內(nèi)憂，物理自然也。臣不敢以古遠(yuǎn)言之，請(qǐng)指隋而說。臣聞長老云：隋之末世，天下猶平。煬帝不恭，窮毒威武，厭居皇極，自總元戎，以百萬之師，觀兵遼海，天下始騷然矣。遂使楊玄感挾不臣之勢(shì)，有大盜之心，欲因人謀，以竊皇業(yè)。及稱兵中夏，將據(jù)洛陽，哮寔之勢(shì)傾宇宙矣。然亂未逾月，而頭足異處。何者？天下之弊，未有土崩，蒸人之心，猶望樂業(yè)。煬帝不悟，暗忽人機(jī)。自以為元惡既誅，天下無巨猾也，皇極之任，可以刑罰理之。遂使兵部尚書樊子蓋專行屠戮，大窮黨與，海內(nèi)豪士，無不罹殃。遂至殺人如麻，流血成澤，天下靡然思為亂矣。于是蕭銑、朱粲起于荊南，李密、竇建德亂于河北。四海云搖，遂并起而亡隋族矣。豈不哀哉！長老至今談之，委曲如是。

　　觀三代夏、殷興亡，已下至秦、漢、魏、晉理亂，莫不皆以毒刑而致敗壞也。夫大獄一起，不能無濫。何者？刀筆之吏，寡識(shí)大方，斷獄能者，名在急刻。文深網(wǎng)密，則共稱至公，爰及人主，亦謂其奉法。于是利在殺人，害在平恕，故獄吏相誡，以殺為詞。非憎于人也，而利在己。故上以希人主之旨，以圖榮身之利。徇利既多，則不能無濫，濫及良善，則淫刑逞矣。夫人情莫不自愛其身，陛下以此察之，豈非無濫矣！冤人吁嗟，感傷和氣；和氣悖亂，群生癘疫；水旱隨之，則有兇年。人既失業(yè)，則禍亂之心怵然而生矣。頃來亢陽愆候，云而不雨，農(nóng)夫釋耒，瞻望嗷嗷，豈不由陛下之有圣德而不降澤于人也？儻旱遂過春，廢于時(shí)種，今年稼穡，必有損矣。陛下可不敬承天意，以澤恤人？臣聞古者明王重慎刑罰，蓋懼此也。《書》不云乎，"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陛下奈何以堂堂之圣，猶務(wù)強(qiáng)國之威。愚臣竊為陛下不取。

　　且愚人安則樂生，危則思變。故事有招禍，法有起奸。倘大獄未休，支黨日廣，天下疑惑，相恐無辜，人情之變，不可不察。昔漢武帝時(shí)巫蠱獄起，江充行詐，作亂京師，至使太子奔走，兵交宮闕，無辜被害者以萬千數(shù)。當(dāng)時(shí)劉宗幾覆滅矣，賴武帝得壺關(guān)三老上書，幡然感悟，夷江充三族，余獄不論，天下少以安耳。臣讀書至此，未嘗不為戾太子流涕也。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伏愿陛下念之。今臣不避湯鑊之罪，以螻蟻之命，輕觸宸嚴(yán)。臣非不惡死而貪生也，誠以負(fù)陛下恩遇，以微命蔽塞聰明，亦非敢欲陛下頓息嚴(yán)刑，望在恤刑耳。乞與三事大夫，圖其可否。夫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無以臣微而忽其奏，天下幸甚。

　　疏奏不省。

　　時(shí)司刑少卿徐有功常駁酷吏所奏，每日與之廷爭(zhēng)得失，以雪冤濫，因此全濟(jì)者亦不可勝數(shù)，語在《有功傳》。及俊臣、弘義等伏誅，刑獄稍息。前后宰相王及善、姚元崇、朱敬則等，皆言垂拱已來身死破家者，皆是枉濫，則天頗亦覺悟。于是監(jiān)察御史魏靖上言曰：

　　臣聞國之綱紀(jì)，在乎生殺。其周興、來俊臣、丘神勣、萬國俊、王弘義、侯思止、郭弘霸、李敬仁、彭先覺、王德壽、張知默者，即堯年四兇矣。恣騁愚暴，縱虐含毒，讎嫉在位，安忍朝臣，罪逐情加，刑隨意改。當(dāng)其時(shí)也，囚囹如市，朝廷以目。既而素虛不昧，冤魂有托，行惡其報(bào)，禍淫可懲，具嚴(yán)天刑，以懲亂首。竊見來俊臣身處極法者，以其羅織良善，屠陷忠賢，籍沒以勸將來，顯戮以謝天下。臣又聞之道路，上至圣主，傍洎貴臣，明明知有羅織之事矣，俊臣既死，推者獲功，胡元禮超遷，裴談顯授，中外稱慶，朝廷載安。破其黨者，即能賞不逾時(shí)；被其陷者，豈可淹之累歲。且稱反徒，須得反狀。惟據(jù)片辭，即請(qǐng)行刑，拷楚妄加，款答何限。故徐有功以寬平而見忌，斛瑟羅以妓女而受拘，中外具知，枉直斯在，借以為喻，其余可詳。臣又聞之，郭弘霸自刺而唱快，萬國俊被遮而遽亡。霍獻(xiàn)可臨終，膝拳于項(xiàng)；李敬仁將死，舌至于臍。皆眾鬼滿庭，群妖橫道，惟征集應(yīng)，若響隨聲。備在人謠，不為虛說，伯有晝見，殆無以過。此亦羅織之一據(jù)也。臣以至愚，不識(shí)大體，儻使平反者數(shù)人，眾共詳覆來俊臣等所推大獄，庶鄧艾獲申于今日，孝婦不濫于昔時(shí)，恩渙一流，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