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游日記
十三日 昧爽登涯,計無所之。思金祥甫為他鄉故知,投之或可強留。候鐵樓門開,乃入。急趨祥甫寓,告以遇盜始末,祥甫愴悲憤然。初欲假(借)數十金于藩府,托祥甫擔當,隨托祥甫歸家收還,而余輩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謂藩府無銀可借,詢余若歸故鄉,為別措以備衣裝。余念遇難輒返,((缺))覓資重來,妻孥必無放行之理,不欲變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濟。祥甫唯唯。
十四、五日 俱在金寓。
十六日 金為投揭內司,約二十二始會眾議助。初,祥甫謂已不能貸,欲遍求眾內司共濟,余頗難之。靜聞謂彼久欲置四十八愿齋僧田于常住,今得眾濟,即貸余為西游資。俟余歸,照所濟之數為彼置田于寺,仍以所施諸人名立石,極為兩便。余不得已,聽之。
十七、八日 俱在余寓。時余自頂至踵,無非金物,而顧仆猶蓬首赤足,衣不蔽體,只得株守金寓。自返衡以來,亦無晴霽之日,或雨或陰,泥濘異常,不敢動移一步。
十九日 往看劉明宇,坐其樓頭竟日。劉為衡故尚書劉堯誨養子,少負膂(lǚ)力,慷慨好義,尚書翁故倚重,今年已五十六,奉齋而不禁酒,聞余被難,即叩金寓余,欲為余緝盜。余謝物已去矣,即得之,亦無可為西方資。所惜者唯張侯《南程》一紀,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而眉公輩所寄麗江諸書,在彼無用,在我難再遘(gòu遇)耳。劉乃立矢(通“誓”)神前,曰:“金不可復,必為公復此。”余不得已,亦姑聽之。
二十日 晴霽,出步柴埠門外,由鐵樓門入。途中見折寶珠茶,花大瓣密,其紅映日;又見折千葉緋桃,含苞甚大,皆桃花沖物也,擬往觀之。而前晚下午,忽七門早閉,蓋因東安有大盜臨城,祁陽亦有盜殺掠也。余恐閉于城外,遂復入城,訂明日同靜聞往游焉。
二十一日 陰云復布,當午雨復霏霏,竟不能出游。是日南門獲盜七人,招黨及百,劉為余投揭捕廳。下午,劉以蕨芽為供餉余,并前在天母殿所嘗葵菜,為素供二絕。余憶王摩詰“松下清齋折露葵”,及東坡“蕨芽初長小兒拳”,嘗念此二物,可與薄絲(一種草本植物)共成三絕,而余鄉俱無。及至衡,嘗葵于天母殿,嘗蕨于此,風味殊勝。蓋葵松而脆,蕨滑而柔,各擅一勝也,是日午后,忽發風寒甚,中夜風吼,雨不止。
二十二日 晨起,風止雨霽。上午,同靜聞出瞻岳門,越草橋,過綠竹園。桃花歷亂,柳色依然,不覺有去住之感。入看瑞光不值,與其徒入桂花園,則寶珠盛開,花大如盤,殷紅密瓣,萬朵浮團翠之上,真一大觀。徜徉久之,不復知身在患難中也。望隔溪塢內,桃花竹色,相為映帶,其中有閣臨流,其巔有亭新構,閣乃前游所未入,亭乃昔時所未有綴。急循級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嘆滄桑之倏忽。登山踞巔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為之憮然。乃返過草橋,再登石鼓,由合江亭東下,瀕江觀二豎石。乃二石柱,旁支以石,上鐫對聯,(一曰:“臨流欲下任公釣。”一曰:“觀水長吟孺子歌。”)非石鼓也。兩過此地,皆當落日,風景不殊,人事多錯,能不興懷!
二十三日 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鐵樓門。過艾行可家,登堂見其母,則行可尸已覓得兩日矣,蓋在遇難之地下流十里之云集潭也。其母言:“昨親至其地,撫尸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濺我。”嗚呼,死者猶若此,生何以堪!詢其所傷,云“面有兩槍”。蓋實為陽侯助虐,所云支解為四,皆訛傳也。時其棺停于城南洪君鑒山房之側。洪乃其友,并其親。畢君甫適挾青烏至,蓋將營葬也,遂與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岡塢,四里而至其地。其處亂岡繚繞,間有掩關習梵之室,亦如桃花沖然,不能如其連扉接趾,而嬙寂過之。洪君之室,綠竹當前。危岡環后,內有三楹,中置佛像,左為讀書之所,右為僧爂(cuān)之處,而前后俱有軒可憩,庭中盆花紛列,亦幽棲凈界也。艾棺停于嶺側,亟同靜聞披荊拜之。余誦“同是天涯遇難人,一生何堪對一死”之句,洪、畢皆為拭淚。返抵回雁之南,有宮翼然于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先是艾行可之弟為予言,始求兄尸不得,依其簽而獲之云集潭,聞之心動。至是乃入謁之,以從荊、從粵兩道請決于神,而從粵大吉。(時余欲從粵西入滇),被劫后,措資無所,或勸從荊州,求資于奎之叔者。時奎之為荊州別駕,從此至荊州,亦須半月程,而時事不可知,故決之神。以兩處貸金請決于神,而皆不能全。兩處謂金與劉。余益欽服神鑒。蓋此殿亦藩府新構,其神極靈也。乃覓道者,俱錄其詞以藏之。復北登回雁峰,飯于千手觀音閣東寮,即從閣西小徑下,復西入花藥寺,再同覺空飯于方丈。薄暮,由南門入。是日風和日麗,為入春第一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