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一十六 朱子十三
問謙:"曾與戴肖望相處,如何?"曰:"亦只商量得舉子程文。"曰:"此是一厄。人過了此一厄,當理會學問。今人過了此一厄,又去理會應用之文,作古文,作詩篇,亦是一厄。須是打得破,方得。"
問:"為學工夫,以何為先?"曰:"亦不過如前所說,專在人自立志。既知這道理,辦得堅固心,一味向前,何患不進!只患立志不堅,只恁聽人言語,看人文字,終是無得於己。"或云:"須是做工夫,方覺言語有益。"曰:"別人言語,亦當子細窮究。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知言便是窮究別人言語。他自邪說,何與我事?被他謾餅,理會不得,便有陷溺。所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作於其政,害於其事';蓋謂此也。"
德之看文字尖新,如見得一路光明,便射從此一路去。然為學讀書,寧詳毋略,寧近毋遠,寧下毋高,寧拙毋巧。若一向罩過,不加子細,便看書也不分曉。然人資質亦不同,有愛趨高者,亦有好務詳者。雖皆有得,然詳者終是看得溥博浹洽。又言:"大學等書,向來人只說某說得詳,如何不略說,使人自致思?此事大不然。人之為學,只是爭個肯不肯耳。他若無得,不肯向這邊,略亦不解致思;他若肯向此一邊,自然有味,愈詳愈有意味。"
"生知之圣,不待學而自至。若非生知,須要學問。學問之先,止是致知。所知果致,自然透徹,不患不進。"謙請云:"知得,須要踐履。"曰:"不真知得,如何踐履得!若是真知,自住不得。不可似他們只把來說過了。"又問:"今之言學者滿天下,家誦中庸大學語孟之書,人習中庸大學語孟之說。究觀其實,不惟應事接物與所學不相似;而其為人舉足動步,全不類學者所為。或做作些小氣象,或專治一等議論,專一欺人。此豈其學使然歟?抑踐履不至歟?抑所學之非歟?"曰:"此何足以言學?某與人說學問,止是說得大概,要人自去下工。譬如寶藏一般,其中至寶之物,何所不有?某止能指與人說,此處有寶。若不下工夫自去討,終是不濟事。今人為學,多是為名,不肯切己。某甚不滿於長沙士友。胡季隨特地來一見,卻只要相閃,不知何故。南軒許久與諸公商量,到如今只如此,是不切己之過。"
廖兄請曰:"某遠來求教,獲聽先生雅言至論,退而涵泳,發省甚多。旅中只看得先生大學章句、或問一過,所以誨人者至矣。為學入德之方,無以加此,敢不加心!明日欲別誨席,更乞一言之賜。"曰:"他無說,只是自下工夫,便有益。此事元不用許多安排等待,所謂'造次顛沛必於是'也,人只怕有悠悠之患。"廖復對曰:"學者之病,多在悠悠,極荷提策。"曰:"見得分曉,便當下工夫。時難得而易失,不可只恁地過了。"〔蓋卿〕
先生問:"前此得書,甚要講學,今有可說否?"自修云:"適值先生去國匆匆,不及款承教誨。"曰:"自家莫匆匆便了。"訓自修。
問平日工夫,泳對:"理會時文。"先生曰:"時文中亦自有工夫。"請讀何書。曰:"看大學。"以下訓泳。
說大學首章不當意。先生說:"公讀書如騎馬,不會鞭策得馬行;撐船,不會使得船動。"
"讀大學,必次論孟及中庸,兼看近思錄。"先生曰:"書讀到無可看處,恰好看。"
先生與泳說:"看文字罷,常且靜坐。"
問:"而今看道理不出,只是心不虛靜否?"曰:"也是不曾去看。會看底,就看處自虛靜,這個互相發。"以下訓夔孫。
先生謂夔孫云:"公既久在此,可將一件文字與眾人共理會,立個程限,使敏者不得而先,鈍者不得而后。且如這一件事,或是甲思量不得,乙或思量得,這便是朋友切磋之義。"夔孫請所看底文字。曰:"且將西銘看。"及看畢,夔孫依先生解說過。先生曰:"而今解得分曉了,便易看,當初直是難說。"夔孫請再看底文字。索近思錄披數板,云:"也揀不得,便漏了他底也不得。"遂云:"'無極而太極',而今人都想像有個光明閃爍底物事在那里。那不知本是說無這物事,只是有個理,解如此動靜而已。及至一動一靜,便是陰陽。一動一靜,循環無端。'太極動而生陽',亦只是從動處說起。其實,動之前又有靜,靜之前又有動。推而上之,其始無端;推而下之,以至未來之際,其卒無終。自有天地,便只是這物事在這里流轉,一日便有一日之運,一月便有一月之運,一歲便有一歲之運。都只是這個物事滾,滾將去,如水車相似:一個起,一個倒,一個上,一個下。其動也,便是中,是仁;其靜也,便是正,是義。不動則靜,不靜則動;如人不語則默,不默則語,中間更無空處。又如善惡:不是善,便是惡;不是惡,便是善。'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便是主張這個物事。蓋圣人之動,便是元亨;其靜,便是利貞,都不是閑底動靜。所以繼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便是如此。如知得恁地便生,知得恁地便死,知得恁地便消,知得恁地便長,此皆是繼天地之志。隨他恁地進退消息盈虛,與時偕行,小而言之,饑食渴飲,出作入息;大而言之,君臣便有義,父子便有仁,此都是述天地之事。只是這個道理,所以君子修之便吉,小人悖之便兇。這物事機關一下撥轉,便攔他不住,如水車相似,才踏發這機,更住不得。所以圣賢'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戰戰兢兢,至死而后知免。大化恁地流行,只得隨他恁地;故曰:'存心養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與西銘都相貫穿,只是一個物事。如云:'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便只是'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只是說得有詳略緩急耳。而今萬物到秋冬時各自斂藏,便恁枯瘁;忽然一下春來,各自發生條暢,這只是一氣,一個消,一個息。那個滿山青黃碧綠,無非天地之化流行發見。而今自家吃他,著他,受用他,起居食息都在這里,離他不得。所以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無非是此個物事。'繼之者善',便似日日裝添模樣;'成之者性',便恰似造化都無可做了,與造化都不相關相似。到得'成之者性',就那上流行出來,又依前是'繼之者善'。譬如穀,既有個穀子,里面便有米,米又會生出來。如果子皮里便有核,核里便有仁,那仁又會發出來。人物莫不如此。如人方其在胞胎中,受那父母之氣,則是'繼之者善'。及其生出來,便自成一個性了,便自會長去,這后又是'繼之者善',只管如此。仁者謂之仁,便是見那發生處;智者謂之智,便是見那收斂處。'百姓日用而不知',便是不知所謂發生,亦不知所謂收斂,醉生夢死而已。周先生太極通書,便只是滾這幾句。易之為義,也只是如此。只是陰陽交錯,千變萬化,皆從此出,故曰:'易有太極'。這一個便生兩個,兩個便生四個,四個便生八個,八個便生十六個,十六個便生三十二個,三十二個便生六十四個。故'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圣人所以說出時,只是使人不迷於利害之途耳。"少頃,又舉"誠幾德"一章,說云:"'誠無為',只是自然有實理恁地,不是人做底,都不曾犯手勢。'幾善惡',便是心之所發處有個善有個惡了。'德'便只是善底,為圣為賢,只是這材料做。"又舉第三"大本達道章"說云:"未發時便是那靜,已發時便是那動。方其靜時,便是有個體在里了,如這桌子未用時,已有這桌子在了。及其已發,便有許多用。一起一倒,無有窮盡。若靜而不失其體,便是天下之大本立焉;動而不失其用,便是天下之達道行焉。若其靜而或失其體,則天下之大本便昏了;動而或失其用,則天下之達道便乖了。說來說去,只是這一個道理。"夔孫問云:"此個道理,孔子只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成之者性',都不會分別出性是如何。孟子乃分別出,說是有此四者,然又只是以理言。到周先生說方始盡,方始見得人必有是四者,這四者亦有所附著。"先生曰:"孔子說得細膩,說不曾了。孟子說得粗,疏略,只是說'成之者性',不曾從原頭推說來。然其界分,自孟子方說得分曉。"陳仲蔚因問:"龜山說:'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仁便是體?義便是用否?"曰:"仁只是流出來底,義是合當做底。如水,流動處是仁;流為江河,匯為池沼,便是義。如惻隱之心便是仁;愛父母,愛兄弟,愛鄉黨,愛朋友故舊,有許多等差,便是義。且如敬,只是一個敬;到敬君,敬長,敬賢,便有許多般樣。禮也是如此。如天子七廟,諸侯五廟,這個便是禮;其或七或五之不同,便是義。禮是理之節文,義便是事之所宜處。呂與叔說'天命之謂性'云:'自斬而緦,喪服異等,而九族之情無所憾;自王公至皂隸,儀章異制,而上下之分莫敢爭;自是天性合如此。'且如一堂有十房父子,到得父各慈其子,子各孝其父,而人不嫌者,自是合如此也。其慈,其孝,這便是仁;各親其親,各子其子,這便是義。這個物事分不得,流出來便是仁;仁打一動,義禮智便隨在這里了。不是要仁使時,義卻留在后面,少間放出來。其實只是一個道理,論著界分,便有許多分別。且如心性情虛明應物,知得這事合恁地,那事合恁地,這便是心;當這事感則這理應,當那事感則那理應,這便是性;出頭露面來底便是情,其實只是一個物事。而今這里略略動,這三個便都在,子細看來,亦好則劇。"又舉邵子"性者道之形體"處,曰:"道雖無所不在,然如何地去尋討他?只是回頭來看,都在自家性分之內。自家有這仁義禮智,便知得他也有仁義禮智,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推而廣之,亦無不是這道理。他說'道之形體',便是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