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畫人物的藝術手法
故事發(fā)生在公元前二二七年。這時候,秦國大軍大舉東進,所向披靡,山東六國風雨飄搖,朝不謀夕①。燕太子丹面對這個嚴重局勢,深感力絀計窮。軍事政治外交諸般手段大概都難救燃眉之急了,又不愿意坐待滅亡(難道他應該坐待滅亡么!)終于想到了行刺。他想得很天真:無論是生劫或刺死秦王,都可以使大局頓時改觀。其實,這只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存僥幸于萬一罷了。荊軻說:“此國之大事,臣駑下,恐不足任使。”除了一般的謙讓和點出任務的艱巨性以外,把行刺看成“國之大事”這一點最重要,它說清了荊軻對這個計劃的思想認識,強調(diào)了行為的根本目的和這個目的的正義性和嚴肅性。②
為了取得秦王的信任,爭取一個能夠接近秦王便于行刺的機會,荊軻做了細心的準備,一是要了“督亢之地圖”,二是要了樊于期的首級(加上田光的自殺,尚未出發(fā)就賠進了兩條人命,代價是高昂的,古人的某些道德志操觀念,對于我們是有些隔膜了,不必細論)為了行刺的成功,他還要等待一個得力助手。可惜,急不可耐的太子丹催他上路,“日以盡矣,荊卿豈無意哉!”一句話把荊軻激怒了。大凡這種人,最講究一諾千金,把信用看得比性命還要緊,“豈無意哉”簡直等于說:您翻悔了么?就荊軻來說,對人格尊嚴的侮辱,莫甚于此!又可惜,平素懂得隱忍、不爭意氣的荊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竟不能自制,一怒之下,帶著個不中用的秦武陽走了(后來秦武陽果然誤了事)。容不得別人對他的品格的半點懷疑,一時間忘了“國之大事”不能意氣用事的,是荊軻;明知道這么走法是“往而不反”,卻斬釘截鐵地說“請辭決矣”的,也是荊軻。人的性情脾氣,就是這么復雜。
易水餞別,大約是秋天吧。“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白衣冠是喪服,它暗示著國破家亡的大難就在眼前,它暗示著荊軻的一去難返,這情景是多么凄楚!“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古人說,變徵為商,其音悲。沉痛悲涼的歌聲深深打動了送行的人們,“士皆垂淚涕泣”。他們早就把保存國家,保全自己的一線希望系在荊軻的那把匕首上了。荊軻完全了解他們的心情,于是進而“為慷慨羽聲”,明確地表示了必死的決心: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羽聲,其音怒。這激昂而憤怒的歌聲,在蕭瑟的秋風中回蕩,在嗚咽的秋水上回蕩,然后如一腔熱血,灑向這白衣冠群中,使在場的人們由“垂淚涕泣”變得瞋目怒視,發(fā)上指冠。荊軻這個普通的血肉之軀的精神力量,竟能如此震撼人心。送行者和被送者的情緒,相互感染,如風水相激,很快推向高潮,“于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多么剛毅,多么壯烈,即使千載之下的讀者,也會為之動容。
在秦廷上,荊軻的表現(xiàn)既令人遺憾之至,又令人欽佩之至。
荊軻的劍術和武藝實在太不高明了。在獻圖時,他和秦王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間,真是說時遲,那時快,“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③一個處心積慮,圖謀已久;一個事出突然,猝不及防。然而,這一刺竟不中,后來一擲又“不中,中柱。”在群臣“盡失其度”、衛(wèi)士不敢上殿的最初時刻,行刺者與被刺者處于一比一的局面,即使徒手相搏,也該是你死我活不可開交,而荊軻竟不能得手。經(jīng)過一番追逐之后,眾寡殊勢,荊軻身被八創(chuàng),腿被砍斷,秦王則毫末無損。我一直懷疑荊軻不僅劍術不精,武藝不高,甚至連人們常說的“蠻力氣”也不大,要不,怎么會輸?shù)萌绱酥畱K?他臨死時辯解說:“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但是,看他一開始的動作,左手把袖,右手進刀,分明是要一刺置對方于死地,一點兒也沒有“生劫之”的意思。荊軻不怕死,但怕別人笑話他無能。上邊的這番表白,就荊軻來說,是萬萬不可少的。在我們看來,就頗有些“欲蓋彌彰”的嫌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