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晉文之事
孟子》的《齊桓晉文之事》,是孟子說服齊宣王施行保民的仁政的言論。說明王天下的關鍵,在于保民;保民的根源,在于有不忍之心;不忍之心的作用,在于推行仁政;推行仁政的具體措施,在于制民之產。這是全篇的章旨。
孟子的保民和推行仁政思想,對當時社會來說,是一種具有積極意義的思想。當時的人民,正處在七雄“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和“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的水深火熱的環境里,統治階級的殘酷剝削,正如孟子所說:“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盛于此時者也。”如果能夠解除戰爭和過度剝削所帶給人民的痛苦,正是人民所渴望的“如解倒懸”的事。其次,這時的國君,都“以征伐為賢”,強調戰爭的作用,孟子則強調民眾的作用,他說:“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保護人民,推行仁政,在一定程度上,照顧到人民的生活,雖是站在封建統治階級的立場上,爭取人民的擁護,達到統一天下的目的,但這些思想,卻是符合當時人民的愿望的。不過,孟子從齊宣王的不忍之心,來推斷他能夠保民而王,這是唯心觀點,不是從當時社會的客觀現實出發,是行不通的。制民之產即恢復井田制度,這是美化了的古代社會的農村公社,實際上是不可能實現的。孟子提出制民之產的建議,雖然是為了維護統治階級,但他關心人民物質生活,對當時在饑餓死亡線上掙扎的人民是深表同情的。他并且說,人民因凍餓而犯罪,它的過錯不在人民而在統治者。他希望人民分得田地,人人不饑不寒,老年人可以衣帛食肉,青年人有入學受教育的機會。這些理想,正符合當時人民的愿望,是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人道主義精神。
孟子是戰國時代的散文大家,也是一位有名的雄辯家,其門人公都子對他說:“外人皆稱夫子好辯。”孟子回答說:“我豈好辯哉?不得已也!”郭沫若在《荀子的批判》(《十批判書》)中說:“孟文的犀利,莊文的恣肆,荀文的渾厚,韓文的峻峭,單拿文章來講,實在各有千秋。”孟子雄辯的才能,犀利的筆鋒,在《齊桓晉文之事》這一章中,也可略見一斑。
本文的藝術特點,在于孟子善于掌握說話對象的心理活動,從而逐步啟發對方的認識,這就形成了本文組織結構上的層層深入與跌宕生姿。
本文一開頭,齊宣王向孟子問霸道齊桓晉文之事,可見他對王天下之道是不大愿意聽的。面對著這樣一個不愿聽王道的人而和他講王道,而且能夠使他愿意聽下去,這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如果不抓住對方的心理,從而啟發他的認識活動,而空談一番王天下的大道理,那肯定是要失敗的。孟子不但使齊宣王愿意聽下去,而且最后接受了保民行仁政的主張(不過在事實上,宣王后來并沒有實行孟子的主張),就可看出孟子是怎樣的善于辯論了。
孟子是怎樣層層啟發說服齊宣王的呢?
當齊宣王發出“德何如則可以王矣”的疑問后,孟子就直截了當地提出“保民而王”的話,這是全篇的中心論點。但宣王認為王天下很難,霸天下則比較容易,所以接著又問孟子道:“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這正說明了他怕難的心理。下面孟子就從宣王“以羊易牛”這件事,說明他具有不忍之心,而不忍之心,就是保民而王的基礎。宣王雖有“以羊易牛”的事,但對于這個不忍之心,認識還是模糊的,因此有啟發他的必要,否則后面要說的“推恩”“制產”等等都要落空了。所以宣王的“以羊易牛”,究竟是不忍,還是吝嗇,這是必須搞清楚的。孟子以“百姓皆以王為愛”“牛羊何擇”“見牛未見羊”的話,替宣王發現解決認識上的矛盾。他不用注入式,而是經過宣王心理的疑難、矛盾,用啟發式給以解決的。難怪宣王要說出“《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的衷心悅服的話了。宣王認識上的曲折性,反映在本文上,形成了層次的曲折性。
等到齊宣王發出“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的問題后,孟子似乎就可以大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恩、行仁政的一番話了。但這里又有一個曲折,孟子提出了“百鈞”“輿薪”“挾太山以超北海”“為長者折枝”等比喻,這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宣王心理上還以為行王道是一種非常困難的事;這種畏難情緒不解決,空談“推恩”“制產”還是沒有什么效果的。于是孟子接連用四個比喻,來消除宣王的畏難心理。依照儒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原則順序,仁民較易,而愛物是較難的。宣王既做到了比較難的愛物,那么,推恩、行仁政的事不是比較容易,不是“不能”而是“不為”嗎?這是由于宣王認識上的曲折,而反映在本文層次上的第二個波折。
難易問題解決后,孟子就發出了“老吾老”至“王請度之”的一段議論,說明能不能王天下,關鍵在于能不能推恩。但是宣王聽了孟子這段議論后,還是不能接受,還沒有說出“請嘗試之”的話。孟子察言觀色,知道宣王心里還有障礙,那就是通過戰爭來稱霸天下的“大欲”。這個“大欲”不去掉,王天下的大道理是聽不進去的。經孟子“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于諸侯,然后快于心與”一激,宣王不得不承認自己所懷著的“大欲”,但還是不肯具體說出它的內容。孟子于是就故意提出“肥甘”“輕暖”“采色”“聲音”“便嬖”五項,旁敲側擊地襯托出宣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的稱霸天下的“大欲”。接著又用“緣木求魚”的比喻,小不敵大、寡不敵眾的道理,使宣王死心塌地地暗中承認這種“大欲”是完全沒有可能實現的。能破才能立,于是“發政施仁”“制民之產”,便能得到宣王的接受了。孟子使宣王去“大欲”的一番話,是本文層次上的第三個波折。這些波折,使文章跌宕生姿;但這決不是故作曲筆,為波折而波折,而是啟發宣王在認識過程上的曲折性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