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百一 列傳二百八十八
班孫娶少師朱燮元女孫,朱工詩。其來歸也,與其姑商、姒張、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氏字冢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班孫既被難,朱盛年,孤燈緇帳,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自班孫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一大厄運也。
汪沨,字魏美,錢塘人。少孤貧,力學,與人落落寡諧,人號曰汪冷。舉崇禎己卯鄉試,與同縣陸培齊名。甲申后,培自經死,沨為文祭之,一慟幾絕,遂棄科舉。姻黨欲強之試禮部,出千金兒其妻,俾勸駕,妻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屑此金也。”嘗獨身提藥裹往來山谷間,宿食無定處。沨故城居,母老,欲時時見沨,其兄澄、弟沄亦棄諸生服,奉母徙城外。沨時來定省,然沨能自來,家人欲往跡之,不可得。
嗣因兵亂,奉母入天臺。海上師起,群盜滿山谷,復返錢塘。當是時,湖上有三孝廉,皆高士,沨其一也,當事皆重之。監司盧高尤下士,一日,遇沨於僧舍,問:“汪孝廉何在?”沨應曰:“適在此,今已去矣。”高悵然,不知應者即沨也。高嘗艤舟載酒西湖上,約三高士以世外禮相見,惟沨不至。已,知其在孤山,以船就之,排墻遁去。沨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為壽,不得卻,坎而埋之。里貴人請墓銘,饋百金,拒弗納。徙居孤山,匡床布被外,殘書數卷,鍵戶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蹤跡。遇好友,飲酒一斗不醉。
晚好道,夜觀天象,晝習壬遁,能數日不食,了不問世事。黃宗羲遇之於孤山,講龍溪調息法。嘗坐月至三更,夜寒甚,止布被一,沨與宗羲背相摩,得少暖氣。魏禧自江西來訪,謝弗見。禧留書曰:“吾寧都魏禧也,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沨省書大驚,一見若平生歡。臨別,執手涕下。沨嘗從愚菴和尚究出世法,禧曰:“君事愚菴謹,豈有意為其弟子耶?”沨曰:“吾甚敬愚菴,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此吾所以不屑也。”康熙四年秋,終於寶石山僧舍,年四十有八。臨歾,舉書卷焚之,詩文無一存者。起視日影,曰:“可矣!”書五言詩一章,投筆就寢而逝。沨與陳廷會、柴紹炳、沈昀、孫治人,稱“西陵五君子”。
余增遠,字謙貞,世稱若水先生,會稽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除寶應知縣。南都授禮部主事,遷郎中。事敗,逃之山中。郡縣逼之出見,乃輿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間,不蔽風雨,以鱉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臥榻之下,牛宮雞〈田,〉無下足處。晨則秉耒出,與老農雜作。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欲與話舊,以疾辭。天錫披帷直入,增遠擁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手勞苦,出間未數武,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天賜遙望見之,嘆息去。冬夏一皂帽,雖至昵者,不見其科頭。增遠慨世路偪仄,遂疑荀卿性惡之說為確,至欲著論以非孟。康熙八年,卒,年六十有五。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黃宗羲造其榻前,欲為切脈,增遠笑曰:“某祈死二十年前,反祈生二十年后乎?”宗羲泫然而別。
同時有周齊曾者,字思沂,號唯一,鄞人,增遠同年進士也。知廣東順德縣事,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國變后,棄官遯入剡源,盡去其發為發冢,架險立飄榜,曰“囊云”,自稱無發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虹影間。天錫訪之,拒曰:“咫尺清輝,舉目有山河之異,不原見也。”為詩文,機鋒電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與增遠無二也。黃宗羲嘗為兩人合志其墓云。
傅山,字青主,陽曲人。六歲,啖黃精,不穀食,強之,乃飯。讀書過目成誦。明季天下將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迂腐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少媕冘。提學袁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山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巡撫吳甡亦直袁,遂得雪。山以此名聞一下,甲申后,山改黃冠裝,衣朱衣,居土穴,以養母。繼咸自九江執歸燕邸,以難中詩遺山,且曰:“不敢媿友生也!”山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