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主題新探
人們對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以下簡稱《百草園》的主題的分析,一般都是從該文的題目入手,認為“三味書屋”與“百草園”是對比的,百草園有百味,是“樂園”,是“仙境”;而三味書屋沉悶、窒息、枯燥乏味,是“最嚴厲的書塾”,像“牢籠”(沒有人用這個詞,我用“牢籠”一詞是取人們所說的禁錮、束縛和摧殘的意思)。從而說明該文的主題是“批判束縛兒童身心健康發展的封建教育制度”的。“三味書屋”到底是不是束縛兒童身心健康發展的“牢籠”;“百草園”和“三味書屋”之間到底存不存在對比,這是理解該文的關鍵,也是本文所要著重討論,重新審視的一個重要問題。
一、從“三味書屋”幾個細節描寫談起
人們認為三味書屋像“牢籠”的根據無非是這么幾點:一、陳設古舊、禮儀陳腐——沉悶的讀書環境;二、先生不回答“怪哉”是怎么回事——嚴守封建教育的原則,死板的教學方法;三、戒尺和罰跪——簡單的教育方式;四、鼎沸的讀書聲所念的——陳腐的讀書內容;五、先生讀書的聲調、姿態——沉醉于書經中的迂夫子形象;六、學生“開小差”,到屋后的小園去折梅花、尋蟬蛻、捉蒼蠅喂螞蟻;做戲、畫畫——單調乏味的學習生活;極差的學習效果。解放后的各種政治運動,使人們在頭腦中形成了一種“左”的思維定勢,一見到有關三味書屋的那幾個細節描寫,不分清紅皂白,毫無疑問,都是封建教育制度的弊端,對此,很少有人提出異議。其實,只要我們摘下“有色眼鏡”,認真地閱讀,冷靜而客觀地審視那些細節,全面考察該文發表的時代背景和作者當時的心態,不難發現,所謂“批判封建教育制度”,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下面對三味書屋的幾個細節描寫逐一作點分析。
據壽先生之子壽洙鄰在《我也談談魯迅的故事》一文中寫道:“三味書屋坐東朝西,前臨小河,架石橋以渡,后有竹園,修竹千竿,門前有小院,簇種花草,后有‘自怡’亭一間,前后還有高大的古木,名貴的花草。可見三味書屋的環境十分幽靜,是一個讀書的好所在。屋內正中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這說明陳設并不算古舊,氣氛也談不上沉悶。至于說學生要兩次行禮,這也完全正常,如今學生上學不也要向國旗行禮,向老師行禮嗎?何況“第二次行禮,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這是必要的禮貌教育,談不上禮儀陳腐。
先生不回答“怪哉”是怎么回事也無可挑剔,如果問題是所學內容,先生決不至于不回答,如果提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上課時有學生問你麻將的“青一色、一條龍”是怎么回事,你會欣然回答嗎?
關于戒尺和罰跪的問題,文中說得很清楚:“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讀書’。”周作人曾經指出,壽先生“不打人,不罵人”,“罰跪我就沒有見過”,偶爾用用戒尺,也只是“蒲鞭示辱的意思”。很明確,先生雖然嚴厲,然而不失開明。
至于鼎沸的讀書聲,讀的盡是一些艱澀難懂的內容,魯迅對此也只是一種繪聲繪色的回憶,并無批判之意。當時沒有白話文,只能讀那些古書。我們要歷史地看待和分析問題,不能苛求于古人。
關于壽先生讀書的聲調、姿態,那是進入了文章氛圍、激起內心視象的非常投入的一種好的朗讀,真可謂是聲情并茂。先生是沉醉于經書中,但不能說他是“迂夫子”。壽洙鄰說:“鏡吾公不喜八股文,所授止經史綱要,唐宋詩,古文詞。”可見壽先生確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是魯迅所尊敬的師長,魯迅成人后,師生之間常有書信往來,魯迅每次回家都要去看望先生,他怎么會撰文嘲諷先生,批判先生呢?周建人曾經強調說:“后人有些文章把壽鏡吾先生寫成一個迂腐的秀才,那是不真實的。其實,壽鏡吾先生在當時的社會里來說是一個比較好的老師。”當然,在不能自圓其說的時候,現在的《教參》對此已經作了糾正。
最后談談學生在讀書時的小動作問題,小動作過去的學生有,當今的學生也不少:上課時在外面玩電子游戲機的有之;上課吃瓜籽、巧克力、口香糖的有之;上課看言情小說、武俠小說的有之;上課抄諸如“讓我一次愛個夠”的流行歌曲的有之……如果說過去學生的小動作是對單調乏味、束縛兒童身心健康發展的封建教育制度的一種反動的話,那么如今學生的小動作是對豐富多彩的社會主義教育制度的一種什么呢?何況魯迅在三味書屋讀書是非常用功的。壽洙鄰說魯迅“風度矜貴,從不違犯學規”,“雖不注意正課,但未嘗欠課,一見了了,不勞記誦,間出余技,為同學捉刀”。請注意,這一點是人們看作批判封建教育制度的一個重要依據,始終抓住不放而大作文章的,勿需多言,看來是站不住腳的。所有這些都可以證明,魯迅寫這個細節,并不是為了說明三味書屋的學習生活“單調乏味”,像“牢籠”,他只不過認為有趣,活靈活現地描寫出來罷了。因此,這細節是不能作為“批判封建教育制度”的依據的。
通過以上分析,到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三味書屋并不像人們分析的那么壞,那么可怕,作者對三味書屋的學習生活無意持批判態度,因此,文章的前后兩部分也就不存在什么對比的問題。
我們說“三味書屋”不是“牢籠”,文章也不存在前后兩部分的對比,另外還有一個有力的證明,那就是“百草園”的描寫不全是好的、樂的,也有陰暗的,可怕的一面;“三味書屋”的描寫不僅不壞,還有特別值得津津樂道、特別值得自豪、得意的事情。比如,百草園里的“赤練蛇”,以及由此引出的“美女蛇”的問題。目前的《教參》認為這細節增添了百草園的情趣,成為“樂園”生活中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增添了百草園的“神話色彩”。從文章的內容看,這種分析是說不通的。文中寫道:“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墻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不難看出這細節對表現“樂園”的負作用。“神話色彩”恐怕談不上,“恐怖色彩”倒是增添了不少。小小年紀去百草園里玩兒,能不提心吊膽?我甚至疑心“我”是否敢“翻開斷磚來”,是否敢去拔何首烏的根。這細節對表現“樂園”是很不相宜的。這說明“樂園”也有“不樂”(只是有趣)。再看看三味書屋,在這里,“我”能夠看到上學前請長媽媽都難得找到的各種小說,并描摹了成本成本的《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后來還賣了錢,這對于少年魯迅來說,不知道是如何得意,如何自豪的美事,由此說來,三味書屋不但不可怕,而且是一個值得“我”回味一生的好地方。從這兩個細節可以看出,魯迅原本就沒有把前后兩部分對比起來寫的意思。文中說百草園“那時卻是我的樂園”,上學時并且和蟋蟀們和覆盆子們“Ade”,那只不過是站 在兒童好玩兒的心理角度所說;文中說三味書屋是“最嚴厲的書塾”,那也是站在兒童想玩兒的心理角度說的。何況“嚴”并不等于可怕。所以說三味書屋并不像人們分析的那么壞,前后兩部分也不存在什么對比。
二、與“夕”時對比,撫慰“我”孤寂而“蕪雜”的心情;批判污濁而黑暗的社會現實。
魯迅為什么要回憶兒時那樁樁件件新奇而有趣的往事呢?為什么“夕”時卻偏要去拾取那早已凋謝而其香如故的朵朵“朝花”呢?這就要看看《百草園》發表的時代背景和作者的心態了。
1925年,魯迅在他任教的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學潮中積極聲援學生,直接和北洋政府對壘。1926年“三一八”慘案發生,魯迅又以實際行動參加群眾斗爭,受到北洋政府通緝的威脅,同年8月他南下廈門大學,9月18日在廈門大學圖書館的樓上,他“從記憶中抄出”了這篇散文。這時,他“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后了”。“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可以看出,寫這篇文章時,魯迅的處艱境難而危險;心情孤寂而“蕪雜”。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寫道:“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算是無聊了罷……”可以這么說,這兒時的回憶,是魯迅在“紛擾”的現實中找到的一點“閑靜”,他是以“朝花”的艷麗與單純來撫慰“夕時”(即現實、當時)孤寂而蕪雜的心緒,同時針砭時弊的。如果要說對比的話,那么作者就是將美好的童年與“紛擾”、污濁而黑暗的現實對比,而絕不是將同樣有趣的“三味書屋”的生活與“百草園”的生活對比。
對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魯迅將書名《舊事重提》改為《朝花夕拾》的自白中得到證明:“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時,會在我眼前一閃爍罷。”這段話告訴我們,魯迅改書名,就是從童年與現實(“朝”與“夕”)對比的角度考慮的。“夕時”也有“花”,沒有“花”也有“草”,魯迅為什么不屑于去“折”,卻說“但我不能夠”,而偏偏要去拾“朝花”呢?為什么兒時在故鄉的趣事“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呢?原來世事如“流云”,一閃即逝,“不留痕跡”,只有天真純潔,無憂無慮的美好的童年生活才是我心中根深蒂固、永不凋謝的“花”。由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魯迅是將童年與現實對比,撫慰自己孤寂的心緒,同時也批判黑暗的現實的。
最后,讓我們來歸結一下:百草園的生活和三味書屋的生活都是“我”兒時有趣的生活,它們是“我”心目中的“朝花”;有對比,但不是將“三味書屋”與“百草園”對比,而是將美好的童年生活與黑暗的現實對比;因此,魯迅的這篇散文不是批判束縛兒童身心健康發展的封建教育制度,而是借此來撫慰自己孤寂而“蕪雜”的心緒,同時批判那“無生人氣”的、污濁而黑暗的社會現實的。
三、再補充一筆。
這篇散文在寫了赤練蛇和“美女蛇”之后有這樣一段話:“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但直到現在,總還是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的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請想想,魯迅為什么一直到現在還想得到“飛蜈蚣”呢?很清楚,傳說中的“美女蛇”是沒有的,現實生活中的“美女蛇”卻是常見的(不是有人要緝拿魯迅嗎?)。這段話雖不是直接刺向敵人的投槍匕首,但批判現實的矛頭是很明顯的。非常遺憾的是,人們為了將文章的主題往“批判封建教育制度”上拉,對這么重要的一段微言大義的話,竟一向不予理睬,好像這是一段廢話,一處敗筆似的,其實,這段話恰恰是魯迅針砭現實的心跡表露。這,可以說這篇文章不是“批判封建教育制度”,而是批判黑暗的社會現實的又一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