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中國》原文
到底他的腦力有限,接連看了幾個鐘頭的書,頭就會一陣一陣的脹痛起來,他將一雙肘節(jié)放在桌上,用兩掌抱住脹痛的頭,還是照樣看下去,一面咬緊牙關(guān)自語:“盡你痛!痛!再痛!腦溢血,暈死去罷!?直到腦痛十分厲害,不能再耐的時候,他才丟下書本,在桌邊站立起來。或是向鐵床上一倒,四肢攤開伸直,閉上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或是在室內(nèi)從里面走到外面,又從外面走到里面的踱著步;再或者站在窗口望著窗外那么一小塊沉悶的雨天出神;也順便望望圍墻外那株一半枯枝,一半綠葉的柳樹。他一看到那一簇濃綠的柳葉,他就猜想出遍大地的樹木,大概都在和暖的春風吹噓中,長出艷綠的嫩葉來了——他從這里似乎得到一點兒春意。
他每天都是這般不變樣地生活著。
今天在換班的看守兵推開門來望望他——換班交代最重要的一個囚人——的時候,卻看到祥松沒有看書,也沒有踱步,他坐在桌邊,用左手撐住頭,右手執(zhí)著筆在紙上邊寫邊想。祥松今天似乎有點什么感觸,要把它寫出來。他在寫些什么呢?啊!他在寫著一封給朋友們的信。親愛的朋友們:
朋友,我后來聽說因為許多愛國文學家著文的攻擊,那塊侮辱華人的牌子已經(jīng)取去了。真的取去了沒有?還沒有取去?朋友,我們要知道,無論這塊牌子取去或沒有取去,那些以主子自居的混蛋的洋人,以畜生看待華人的觀念,是至今沒有改變的。朋友,在上海最好是埋頭躲在鴿子籠里不出去,倒還可以靜一靜心!如果你喜歡向外跑,喜歡在“國中之國”的租界上去轉(zhuǎn)轉(zhuǎn),那你不僅可以遇著“華人與狗”一類的難堪的事情,你到處可以看到高傲的洋大人的手杖,在黃包車夫和苦力的身上飛舞;到處可以看到飲得爛醉的水兵,沿街尋人毆打;到處可以看到巡捕手上的哭喪棒,不時在那些不幸的人們身上亂揍;假若你再走到所謂“西牢”旁邊聽一聽,你定可以聽到從里面?zhèn)鞒鰜淼陌讲额^拳打腳踢毒刑畢用之下的同胞們一聲聲呼痛的哀音,這是他們利用治外法權(quán)來懲治反抗他們的志士!半殖民地民眾悲慘的命運呵!中國民族悲慘的命運呵!
朋友,我在上海混不出什么名堂,仍轉(zhuǎn)回k(江西)省來了。我搭上一只j(日本)國輪船。在上船之前,送行的朋友告訴我在j國輪船,確要小心謹慎,否則船上人不講理的。我將他們的忠告,謹記在心。我在狹小擁擠、汗臭屁臭、蒸熱悶人的統(tǒng)艙里,買了一個鋪位。朋友,你們是知道的,那時,我已患著很厲害的肺病,這統(tǒng)艙里的空氣,是極不適宜于我的;但是,一個貧苦學生,能夠買起一張統(tǒng)艙票,能夠在統(tǒng)艙里占上一個鋪位,已經(jīng)就算是很幸事了。我躺在鋪位上,頭在發(fā)昏暈!等查票人過去了,正要昏迷迷的睡去,忽聽到從貨艙里發(fā)出可怕的打人聲及喊救聲。我立起身來問茶房什么事,茶房說,不要去理它,還不是打那些不買票的窮蛋。我不聽茶房的話,拖著鞋向那貨艙走去,想一看究竟。我走到貨艙門口,就看見有三個衣服襤褸的人,在那堆疊著的白糧包上蹲伏著。一個是兵士,二十多歲,身體健壯,穿著一件舊軍服。一個象工人模樣,四十余歲,很瘦,似有暗病。另一個是個二十余歲的婦人,面色粗黑,頭上扎一塊青布包頭,似是從鄉(xiāng)下逃荒出來的樣子。三人都用手抱住頭,生怕頭挨到鞭子,好象手上挨幾下并不要緊的樣子。三人的身體,都在戰(zhàn)栗著。他們都在極力將身體緊縮著,好象想縮小成一小團子或一小點子,那鞭子就打不著那一處了。三人擠在一個艙角里,看他們的眼睛,偷偷地東張西張的神氣,似乎他們在希望著就在屁股底下能夠找出一個洞來,以便躲進去避一避這無情的鞭打,如果真有一個洞,就是洞內(nèi)滿是屎尿,我想他們也是會鉆進去的。在他們對面,站著七個人,靠后一點,站著一個較矮的穿西裝的人,身體肥胖的很,肚皮膨大,滿臉油光,鼻孔下蓄了一小綹短須。兩手*在褲袋里,臉上浮露一種毒惡的微笑,一望就知道他是這場鞭打的指揮者。其余六個人,都是水手茶房的模樣,手里拿著藤條或竹片,聽取指揮者的話,在鞭打那三個未買票偷乘船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