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臉課文
我下樓一向不走樓梯。我家樓梯扶手是整根的光亮的圓木。下樓時便一條腿跨上去,“哧溜”一下滑到底。這時我就故意躲在樓上,等客人一來突然就由天而降,叫他們驚奇,效果會更棒!
下午,又有來客進入客廳,媽媽一喊我,我跨上樓梯扶手飛騎而下,嗚呀呀大叫一聲闖進客廳,大刀上下一掄,誰知用力過猛,腳底沒根,身子栽出去,“啪” 的一聲巨響,大刀正砍在花架上的大瓷瓶上,嘩啦啦粉粉碎,只見瓷片、瓶里的桃枝和水飛向滿屋,一個瓷片從二姑臉旁飛過,險些擦上了;屋內如淋急雨,所有人穿的新衣裳都是水漬;再看爸爸,他像老虎一樣直瞪著我,哎喲,一根開花的小桃枝插在他梳得油光光的頭發里。后來長大后才知道被我打碎的是一尊祖傳的乾隆官窯百蝶瓶,這簡直是死罪!我坐在地上嚇傻了,等候爸爸上來一頓狠狠的揪打。媽媽的神氣好像比我更緊張,她一時抓不著辦法救我,瞪大眼睛等待爸爸爆發。
就在這生死關頭,二姑忽然破顏而笑,拍著一雙雪白的手說道:“好啊,好啊,今年大吉大利,歲(碎)歲(碎)平安呀!哎,關老爺,干嗎傻坐在地上,快起來,二姑還要看你耍大刀哪!”
誰知二姑這是使的什么法術,繃緊的氣勢霎時就松開了。另一位姨媽馬上應和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除舊,不迎新。您等著瞧吧,今年非抱個大金娃娃不成,是吧!”她滿臉歡笑朝我爸爸說,叫他應聲。其他客人也一擁而上,說吉祥話,哄爸爸樂。
這些話平時根本壓不住爸爸的火氣,此刻竟有神奇的效力,迫使他不樂也得樂。過年樂,沒災禍。爸爸只得嘿嘿兩聲,點頭說:
“啊,好、好、好……”
盡管他臉上的笑紋明顯含著被克制的怒意,我卻奇跡般地因此逃脫開一次懲罰。媽媽對我丟了個眼色,我立刻爬起來,拖著大刀,狼狽而逃。身后還響著客人們著意的拍手聲、叫好聲和笑聲。
往后幾天里,再有拜年的客人來,媽媽不再喊我,節目被取消了。我躲在自己屋里很少露面,那把大刀也掖在床底下,只是依舊戴著花臉。躲在這硬紙后邊,再碰到爸爸時,自己覺得有種安全感。每每從眼孔里望見爸爸那張陰沉含怒的臉,不再覺得自己是關老爺,而是個可憐蟲了!
過了正月十五,大年就算過去了。我因為和妹妹爭吃糖瓜,被爸爸提腰抓起來,按在床上死揍一頓。盛怒下,他向我要去那把惹禍的大刀,用力折成幾段,大花臉也撕成碎片片。我心里清楚,他把我打碎花瓶的罪過加在這件事上一起清算了。
從這事,我悟到一個祖傳的經驗:一年之中惟有過年這幾天是孩子們的自由日,在這幾天里無論怎樣放膽去鬧,也不會立刻得到懲罰。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過年更深一層的緣故。當然那被撕碎的花臉也提醒我,在這有限的自由里可得勒著點自己,當心事后加倍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