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乃斯的馬》教案
那臥在鹽車之下哀哀嘶鳴的駿馬和詩人臧克家筆下的"老馬",不也是可悲的嗎?但是不同。那可悲里含有一種不公,這一層含義在別的畜生中是沒有的。在南方,我也見到過矮小的馬,樣子有些滑稽,但那不是它的過錯。既然橘樹有自己的土壤,馬當然有它的故鄉了,自古好馬生塞北,在伊犁,在鞏乃斯大草原,馬作為茫茫天地之間的一種尤物,便呈現了它的全部魅力。
那是一九七○年,我在一個農場接受"再教育",第一次觸摸到了冷酷、丑惡、冰涼的生活實體,不正常的政治氣候像潮悶險惡的黑云一樣壓在頭頂上,使人壓抑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強度的體力勞動并不能打擊我對生活的熱愛,精神上的壓抑卻有可能摧毀我的信念。
終于,有一天夜晚,我和一個外號叫"藍毛"的長著古希臘人臉型的上士一起爬起來,偷偷摸進馬棚,解下兩匹喉嚨里滾動著咴咴低鳴的駿馬,在冬夜曠野的雪地上奔馳開了。
天低云暗,雪地一片模糊,但是馬不會跑進鞏乃斯河里去。雪原右側是鞏乃斯河,形成了沿河的一道陡直的不規則的土壁;光背的馬兒馱著我們在土壁頂上的雪原輕快地小跑,噴著鼻息,四蹄發出嚓嚓的有節奏的聲音,最后大顛著狂奔起來。隨著馬的奔馳、起伏、跳躍和喘息,我們的心情變得開朗、舒展、壓抑消失,豪興頓起,在空曠的雪野上打著唿哨亂喊,在顛簸的馬背上感受自由的親切和駕馭自己命運的能力,是何等的痛快舒暢啊!我們高興得大笑,笑得從馬背上栽下來,躺在深雪里還是止不住地狂笑,直到笑得眼睛里流出了淚水……
那兩匹可愛的光背馬,這時已在近處緩緩停住,低垂著脖頸,一副歉疚的想說"對不起"的神態,它們溫柔的眼睛里仿佛充滿了憐憫和抱怨,還有一點詫異,弄不懂我們這兩個究竟是怎么了。我拍拍馬的脖頸,撫摸一會兒它的鼻梁和嘴唇,它會意了,抖抖鬃毛像抖掉疑慮,跟著我們慢慢走回去。一路上,我們談著馬,聞著身后熱烘烘的馬汗味和四周里新鮮刺鼻的氣息,覺得好像不是走在冬夜的雪原上。
馬能給人以勇氣,給人以幻想,這也不是笨拙的動物所能有的。在鞏乃斯后來的那些日子里,觀察馬漸漸成了我的一種藝術享受。
我喜歡看一群馬,那是一個馬的家庭在夏牧場上游移,散亂而有秩序,首領就是那里面一眼就望得出的種公馬,它是馬群的靈魂。作為這群馬的首領當之無愧,因為它的確是無與倫比的強壯和美麗,勻稱高大,毛色閃閃發光,最明顯的特征是頸上披散著垂地的長鬃,有的濃黑,流瀉著力與威嚴;有的金紅,燃燒著火焰般的光彩;它管理著保護著這群牝馬和頑皮的長腿短身子馬駒兒,眼光里保持著父愛般的尊嚴。
馬的這種社會結構中,首領的地位是由強者在競爭中確立的,任何一匹馬都可以爭群,通過追逐、廝咬、拼斗,使最強的馬成為公認的首領。為了保證這群馬的品種不至于退化,就不能搞"指定",也不能看誰和種公馬的關系好,也不能憑血緣關系接班。
生存競爭的規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為第一意識,而人卻有時候會忘記,造成許多誤會。
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在鞏乃斯草原度過的那些日子里,我與世界隔絕,生活單調;人與人互相警惕,惟恐失一言而遭滅頂之禍,心靈寂寞。只有一個樂趣,看馬。好在鞏乃斯草原馬多,不像書可以被焚,畫可以被禁,知識可以被踐踏,馬總不至于被驅逐出境吧?這樣,我就從馬的世界里找到了奔馳的詩韻,遼闊草原的油畫,夕陽落照中兀立于荒原的群雕,大規模轉場時鋪散在山坡上的好文章,熊熊篝火邊的通宵馬經,氈房里悠長喑啞的長歌在烈馬蒼涼的嘶鳴中展開,醉酒的青年哈薩克在群犬的追逐中縱馬狂奔,東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使我驀然感受到生活不朽的壯美和那時潛藏在我們心里的共同憂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