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六十六 刑法四
自近代以來,法漸多門,令甚不一。臣職思其憂。伏惟陛下為政,每盡善,故事求曲當,曲當則例不得直,盡善故法不得全。何則?夫法者,固以盡理為法,而上求盡善,則諸下牽文就意,以赴主之所許,是以法不得全。刑書徵文,徵文必有乖於情聽之斷,而上安於曲當,故執平者因文可引,則生二端。是法多門,令不一,則吏不知所守,下不知所避。奸偽者因法之多門,以售其情,所欲淺深,茍斷不一,則居上者難以檢下,於是事同議異,獄犴不平,有傷於法。
古人有言:"人主詳,其政荒;人主期,其事理。"詳匪他意,盡善則法傷,故其政荒也。期者輕重之當,雖不厭情,茍入於文,則循而行之,故其事理也。理有窮塞,故使大臣釋滯;事有時宜,故人主權斷。主者守文,若釋之執犯蹕之平也;大臣釋滯,若公孫弘斷郭解之獄也;人主權斷,若漢祖戮丁公之為也。天下萬事,自非斯格,不得出法以意妄議,其馀皆以律令從事。然后法信於下,人聽不惑,吏不容奸,可以言政。人主軌斯格以責群下,大臣小吏各守其局,則法一矣。
古人有言:"善為政者,看人設教。"看人設教,制法之謂也。又曰"隨時之宜",當務之謂也。則看人隨時,在大量也,而制其法。法軌既定則行之,行之信如四時,執之堅如金石,群吏豈得在成制之內,復稱隨時之宜,傍引"看人設教"以亂政典哉!何則?始制之初,固已看人而隨時矣。今若設法未盡當,則宜改之。若謂已善,不得盡以為制,而使奉用之司公得出入以差輕重也。夫人君所與天下共者,法也。已令四海,不可以不信為教。
上古議事以制,不為刑辟。夏、殷及周,書法象魏。三代之君齊圣,然咸棄曲當之妙鑒,而任徵文之直準,非圣人有殊,所遇異也。今論時敦樸,不及中古,而執平者欲適情之所安,自托於議事以制。臣竊以為聽言則美,論理則違。然天下至大,事務眾雜,時有不得悉循文如令。故臣謂宜立格為限,使主者守文,死生以之,不敢錯思於成制之外,以差輕重。至如非常之斷,出法賞罰,若漢祖戮楚臣之私己,封趙氏之無功,唯人主專之,非奉職之臣所得擬議。然后情求旁請之跡絕,似是而非之奉塞,此蓋齊法之大準也。
夫出法權制,指施一事,厭情合聽,可適耳目,誠有臨時當意之快,勝於徵文不允人心也。然起為經制,終年施用,恒得一而失十。故小有所得者,必大有所失;近有所漏者,必遠有所苞。故諳事識體者,善權輕重,不以小害大,不以近妨遠。忍曲當之近適,以全簡直之大準。不牽於凡聽之所安,必守徵文以正例。每臨其事,恒御此心以決斷,此又法之大概也。
又律法斷罪,皆當以法律令正文,若無正文,依附名例斷之,其正文、名例所不及,皆勿論。法吏以上,所執不同,得為異議。如律之文,守法之官,唯當奉用律令。至於法律之內,所見不同,乃得為異議也。今限法曹郎令史,意有不同為駁,唯得論釋法律,以正所斷,不得援求諸外,論隨時之宜,以明法官守局之分。
詔下其事,侍中、太宰、汝南王亮奏曰:"臣以去太康八年,隨事異議。且周懸象魏之書,漢詠畫一之法,誠以法與時共,義不可二。臣以為宜如頌所啟,為永久之制。"於是門下屬議曰:"昔先王議事以制,自中古以來,執法斷事,既已立法,誠不宜復求法外小善也。若以善奪法,則人逐善而不忌法,其害甚於無法也。按啟事,欲令法令斷一,事無二門,郎令史以下,應復出法駮按,隨以事聞也。"
東晉成帝時,廷尉奏殿中帳施吏邵廣盜官幔二張,合布三十疋,有司正刑棄市。廣二子,宗年十三,云年十一,黃幡撾登聞鼓乞恩,辭求自沒為奚官奴,以贖父命。尚書郎朱映議以為:"天下之人,無子者少,一事遂行,便成永制,懼死罪之刑,於此而弛。"時議者以廣為鉗徒,二兒沒入,既足以懲,又使百姓知父子之道,圣朝有垂恩之仁。可特聽減廣死罪為五歲刑,宗等付奚官為奴,而不為永制。尚書右丞范堅駮之曰:"自淳樸澆散,刑辟乃作,刑之所以止刑,殺之所以止殺。雖時有赦過宥罪,議獄緩死,未有行不忍而輕易典刑者也。且既許宗等,宥廣死罪,若復有宗比而不求贖父者,豈得不擯絕人倫,同之禽獸邪!按主者今奏云,唯特聽宗等而不為永制。臣以為王者之作,動關盛衰,嚬笑之間,尚慎所加。今之所以宥廣,正以宗等耳。人之愛父,誰不如宗?今既許宗之請,將來訴者,何獨匪人!特聽之意,未見其益;不以為例,交興怨讟。此為施一恩於今,而開萬怨於后也。"從之。
安帝義熙中,劉毅鎮姑熟。嘗出行,而鄢陵縣吏陳滿射鳥,箭誤中直帥,雖不傷人,處法棄市。何承天議曰:"獄貴情斷,疑則從輕。昔有驚漢文帝乘輿馬者,張釋之斷以犯蹕,罪止罰金。何者?明其無心於驚馬也。故不以乘輿之重,而加異制。今滿意在射鳥,非有心於中人。按律'過誤傷人三歲刑',況不傷乎?"
《通典》 唐·杜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