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
一切的散文都是一種翻譯。把我們腦子里的思想情緒想像譯成語言文字。古人說,言為心聲,其實文也是心聲。頭腦笨的人,說出來是蠢,寫成散文也是拙劣;富于感情的人,說話固然沉摯,寫成散文必定情致纏綿;思路清晰的人,說話自然有條不紊,寫成散文更能澄清澈底。由此可以類推。散文是沒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時也是最不容易處置,因為一個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絕無隱飾的可能,提起筆來便把作者的整個的性格纖毫畢現地表示出來。在韻文里,格式是有一定的,韻法也是有準則的,無論你有沒有什么高深的詩意,只消按照規律填湊起來,平平仄仄一東二冬地敷衍上去,看的時候行列整齊,讀的時候聲調鏗鏘,至少在外表上比較容易遮丑。散文便不然,有一個人便有一種散文,喀賴爾(calyle)翻譯萊辛的作品的時候說:“每人有他自己的文調,就如同他自己的鼻子一般。”布豐(buffon)說:“文調就是那個人。”
文調的美純粹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所以有一種不可形容的妙處:或如奔濤澎湃,能令人驚心動魄;或是委婉流利,有飄逸之致;或是簡練雅潔,如斬釘斷鐵……總之,散文的妙處真可說是氣象萬千,變化無窮。我們讀者只有贊嘆的份兒,竟說不出其奧妙之所以然。批評家哈立孫(frederiok harrison)說:“試讀服爾德(王爾德),狄孚(笛福),綏夫特,高爾斯密,你便可以明白,文字可以做到這樣奧妙絕倫的地步,而你并不一定能找出動人的妙處究竟是那一種特質。你若是要檢出這一個辭句好,那一個辭句妙,這個或那個字的音樂好聽,使你覺得雄辯的,抒情的,圖畫的,那么美妙便立刻就消失了……”譬如說《左傳》的文字好,好在哪里?司馬遷的文筆妙,妙在哪里?這真是很難解說的。
凡是藝術都是人為的。散文的文調雖是作者內心的流露,其美妙雖是不可捉摸,而散文的藝術仍是所不可少的。散文的藝術便是作者的自覺的選擇。福樓拜(flaubert)是散文的大家,他選擇字句的時候是何其的用心!他認為只有一個名詞能夠代表他心中的一件事物,只有一個形容詞能夠描寫他心中的一種特色,只有一個動詞能夠表示他心中的一個動作。在萬千的辭字之中他要去尋求那一個──只有那一個──合適的字,絕無一字的敷衍將就。他的一篇文字是經過這樣的苦痛的步驟寫成的,所以才能有純潔無疵的功效。平常人的語言文字只求其能達,藝術的散文要求其能真實,──對于作者心中的意念的真實。福樓拜致力于字句的推敲,也不過是要求把自己的意念確切地表示出來罷了。至于字的聲音,句的長短,都是藝術上所不可忽略的問題。譬如仄聲的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緒,響亮的聲音容易顯出歡樂的神情,長的句子表示溫和弛緩,短的句子代表強硬急迫的態度,在修辭學的范圍以內,有許多的地方都是散文的藝術家所應當注意的。
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已。簡單就是經過選擇刪芟以后的完美的狀態。普通一般的散文,在藝術上的毛病,大概全是與這個簡單的理想相反的現象。散文的毛病最常犯的無過于下面幾種:(一)太多枝節,(二)太繁冗,(三)太生硬,(四)太粗陋。枝節多了,文章的線索便不清楚,讀者要很用力地追尋文章的旨趣,結果是得不到一個單純的印象。太繁冗,則讀者易于生厭,并且在瑣碎處致力太過,主要的意思反倒不能直訴于讀者。太生硬,則無趣味,不能引人入勝。太粗陋則令人易生反感令人不愿卒讀,并且也失掉純潔的精神。散文的藝術中之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割愛”。一句有趣的俏皮話,若與題旨無關,只得割愛;一段題外的枝節,與全文不生密切關系,也只得割愛;一個美麗的典故,一個漂亮的字眼,凡是與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愛。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寫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麗的辭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凈凈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散文的美,美在適當。不肯割愛的人,在文章的大體上是要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