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中舉
(8)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fā),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似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個嘴巴打?qū)⑷ァ1娙撕袜従右娺@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于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只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里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9)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么坐在這里?”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里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fā)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發(fā),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只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nèi)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哪里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后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xué)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jié)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后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后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10)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里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fā)他們?nèi)チ恕7哆M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夠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里,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11)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xiāng)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lǐng),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nèi)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xiāng)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xiāng)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xiāng)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里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quán)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dāng)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干凈,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xiāng)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