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男子漢 原文
他的眼淚
“他哭起來眼淚很多。”這是一個醫生對他的評語。每當眼淚涌上來的時候,他總是一忍再忍,把那淚珠兒攔在眼眶里打轉。他從不為一些無聊的小事哭,比如不給他吃某一種東西啦,沒答應他某一次要求啦,碰疼了什么地方啦,他很早就開始不為打針而哭了。他尤其不為挨打哭。挨打就夠屈辱了,何況為挨打哭。因此,打他時,他總是說:“不痛,不痛。”甚至哈哈大笑起來,很響亮很長久地笑,兩顆很大的淚珠便在他光滑飽滿的臉頰上滾落下采。后來,他終于去了安徽和他爸爸媽媽在一起生活了。有一次,我給他寫信,信上說:“你真臭啊!” 這是他在上海時,我時常說他的一句話。因為他很能出汗,無論冬夏,身上總有一股酸酸的汗味兒。據姐姐來信說,.他看到這句話時,先是大笑,然后跑進洗手間,拿起一塊毛巾捂住了臉。他用拼音字母回了我一封信,信上寫:“王安憶,你真是一個好玩的大壞蛋。”這也是他在上海時,時常說我的一句話。
他對女性的態度
他不喜歡女孩子,不喜歡一切纏綿悱側。帶他去看一個話劇,其中有一段,一個姑娘對她的愛人抒發一段長長的,豐富的,曲曲折折的感情。他忽然極其鄙夷而又憤怒地說:“發嗲!”鄙夷是可以理解的,我只覺得他的憤怒有點不必要:“為什么這樣生氣?”我問他。“哼!” 他恨恨地哼了一聲。他愛和男性玩,無論是同他一樣大的孩子,還是成年人。實在無人可玩的時候,女性,他也接納了。和女孩子在一起,他的胸懷忽然地寬大起來。最先進的武器讓她用,最優良的地形讓她站,自己則赤手空拳,他決不發起進攻。而她只要輕輕一碰他,他便仰面倒下,那倒下的姿態很帥,犧牲得漂亮。幼兒園里有個女孩子叫燕子,長得挺漂亮,黃黃的頭發在腦后束起一大把。卻很驕橫,有一次,竟然把他從臺階上推了下去,磕破了膝蓋,而他卻沒有回一下手,他說: “我看她是女的,算了。”他總說:“我最恨燕子了!”可是有一次,他早晨醒來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燕子。“你想她了?”我問他。“我才不想她呢!我夢見我和她在吵架。”
他面對生活挑戰的沉著
當他滿了‘兩周歲的時候,我們決定把他送托兒所了。去的那天早上,他一聲不響,很鎮靜地四下打量著。當別的孩子們哭的時候,他才想起了哭。哭聲嘹亮,并無傷感,似乎只為了參加一個儀式。每天早上,送他去托兒所都很容易,不像我們姐妹幾個小時候那樣,哭死哭活不肯去。問他:“喜歡托兒所嗎?”他說:“不喜歡。’’可是他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也就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不作任何無效的掙扎。據老師說,他吃飯很好,睡覺很好,唱歌游戲都很好,只不過還有點陌生。然而,他迅速地熟悉起來,開始交朋友,打架,聚眾鬧事。每日里去接他,都要受到老師幾句抱怨。
在他四歲的那年,他的老保姆病了,回鄉了,他終于要去安徽了。他是極不愿意去的。他的父母對于他,更像是老師,嚴格有余,親切不足。并且,亦喜亦怒,全聽憑他們的情緒。走的前一天,他對外婆說:“外婆,你不要我了,把我扔出去了。”外婆幾乎要動搖起來,想把他留下了。上海去合肥,只有一班火車,人很多。車門被行李和人堵滿了,大人們好不容易擠上了車,留下他在月臺上。他真誠地著急起來:“我怎么辦呢?”我安慰他:“上不去,就不走了。”他仍然是著急,他認為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車快開了,姐姐說:“讓他從窗口爬進來吧!”我把他抱了起來,他勇猛地抓住窗框,兩只腳有力地蹬著車廂,攀上了窗臺。窗口邊的旅客都看著他,然后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抱他。他推開那些妨礙他的手,抓住一雙最得力的,跳進了車廂,淹沒在濟濟的人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