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精彩中外短文200篇(3)
相關內容:
浪漫少年 德利亞·埃夫羅恩
勞作者的伊甸園 泰戈爾
禮 物 李廣田
龍 煙 的 三 月 草明
論 瀟 灑 姚雪垠
夢后 何其方
夢 與 現 實 郭沫若
磨 司馬文森
摩西山的四十日 葉靈風
墓 畔 哀 歌 石評梅
牛
奴 隸 篇 宋云彬
女生宿舍 蘇青
朋友是好書 王澤民
瀑布與石頭 許達然
七個死亡 隱地
騎 馬 王了一
騎自行車的中國人 林希
啟示 蔣夷牧
謙 讓 梁實秋
悄悄話 歡歡
橋 墨農
橋 上 ──斷藕之一 川島
巧運匠心
秦腔 賈平凹
青春 愛亞
青 紗 帳 王統照
傾訴 劉湛秋
情辯 董橋
情人節的禮物 劉超英
請客 梁實秋
秋 豐子愷
秋 夜 麗尼
求婚 三毛
趣 說 散 文 節選自馮驥才《逆光的風景》
讓一點什么給男人 陳祖芬
人和鬼 吳晗
人間何世 廖沫沙
人生 季羨林
人生自然的節奏 林語堂
人是唯一會笑的動物 秦牧
人與人 葉天蔚
日 巴金
日子 碧波
如花 吳簫
三幅遺容 李霽野
三個人一雙眼睛 華夏
三喜臨門 一郎
散文重要
山 屋 吳泊簫
浪漫少年
德利亞·埃夫羅恩
捷足先登電話鈴響了,你搶先一步拿起了話筒。“哈!找我妹妹?”你拿著電話防止妹妹搶去,“我是她哥哥,你一定要同她講話嗎?好吧,那么你是誰?讓我來猜一猜看。你是理查德?不是理查德。杰史?
史蒂夫?唐納德?都不是。那你是誰?哦?是戴維!你知道什么!我妹妹把你的什么都告訴我了,唷!……我們正擔心你不來電話呢。太好了,你終于來電話了。哎,是什么事使你耽擱了這么久?”
約會歸來你和妹妹分別從外面約會回來了。
你敲敲妹妹房間的門,然后走進妹妹的房間。“喂!玩的痛快嗎?”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腿伸直放在桌子上說,“談談你過得怎么樣,如果你告訴我你約會的情況,我也向你告訴我的事兒。對,所有細節!快點兒,你先說。”妹妹講完,該輪到你了,你就一句:“沒勁透了!”把妹妹打發了事。
晚餐敘事你同父母及妹妹在餐桌邊用晚餐。“妹妹昨晚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你捅捅她“是吧?她回來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我了。當然,父親大人,‘美好時光’。什么事?你別在桌下踢我好不好,我不會講的,你以為我真會把你和你的那個……好,好,!我住嘴,你要相信我,我是你哥哥,是吧?你難道相信我愿意讓爸媽對你的事兒胡猜亂想嗎?”
掩飾妙法你掩飾青春痘確有好方法──裝著漫不經心地擺弄頭發,讓一縷頭發停在青春痘發起之處,用嘴含住頭發使其固定。
用手捂住臉,做出吃驚的樣子:“哦,天哪!”假如青春痘長在腮邊,把肘支在課桌上,以手托腮。
假如青春痘長在上嘴唇,則可做沉思狀,手掌托腮,手指散開擋住青春痘。
假如生在額頭上,最好梳個劉海。
如果青春痘長在左邊,約會時則讓朋友在右邊。反之亦然。
閑逛技巧到飛機場去,裝著要去接人。
口里時不時冒一兩句編好的外國話。
離開餐館時,把桌上鹽瓶的撒鹽蓋兒擰下來。
戴著游泳鏡去電影院看電影。
開車帶女友去電影院看電影,進影院之前,當女友去方便時,你把車開到另一個位置上停下,讓她一番好找。
節外生枝你送女友到她家門口時,心中暗自思忖:是征得她的同意吻她,還是就這樣直接吻她?也許,直接吻她更好。對,直接吻她!
于是,你鼓起勇氣走上前去,不料卻踩著了她的腳。
出乎意料你在男朋友家吃飯,用叉子從色拉盤中叉起一塊萵苣,看看它。是不是太大了一點?又把萵苣放回盤中,想用叉子把它弄小一些。心想不知用刀切色拉是否合適,抬眼看看桌上是否有人用刀切色拉,沒有。叉起萵苣,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最后你閉起眼睛叉起來,張開嘴使勁咽下。睜開眼發現,男朋友的母親正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盯著你。天哪,你把她盤子中的色拉吃了!
憂心忡忡擔心擁抱太多會得大脖子病。
擔心在長吻中你不得不用鼻子出氣,而鼻子又很可能會堵住。
擔心自己有口臭。
擔心自己有狐臭。
擔心別人都在開玩笑,而你卻很認真。
女孩子,擔心自己的胸部不發達,或者太發達。
男孩子,擔心自己會像女孩子那樣高聳著胸脯。
男孩子,擔心自己不長胡子。
女孩子,擔心自己會長胡子。
擔心自己洗澡的聲音被別人聽見,擔心洗澡間的門栓是否牢固……
勞作者的伊甸園
泰戈爾
這個人從來不信功利。
他不干任何一件有實用的活兒,只沉溺于奇想怪念之中。他做了幾件小雕塑——男女、女人、城堡,都是些到處用貝殼點綴著的古怪的泥制小玩藝兒。他還畫些畫。于是乎他把自己的時間都浪費在這些沒用的、沒人要的東西上了。人們笑話他。有那么幾次他也發誓要拋開自己的怪念頭,然而它們到頭來仍徘徊在他心中。
正如有些男孩子很少用功卻照樣通過考試,對這人也出現了類似情況。他在無用的工作中度過了在人間的生活,死后天堂的大門卻照樣對他敞開。
既使在天堂里也是記有檔案的。但是掌管這位先生檔案的天使犯了個錯誤,他把這人送到勞作者的伊甸園去了。
在這個伊甸園里,什么都能找到,就是沒有閑暇。
這兒的男人們說:“上帝!我們簡直沒有一刻空閑。”女人們嘀咕:“讓我們繼續干吧,時間正在飛逝。”所有的人異口同聲:“時間是寶貴的。”“我們手里活兒不斷,”我們利用每一分鐘時間。”
而這位沒做一件實用的事就度過了世上一生的新來者并沒有適應勞作者伊甸園里的事務安排。他心不在焉地在大街上閑蕩,擋著忙人們的道。他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或靠近湍急的溪流,被農夫呵斥一頓。他老是礙別人的事。
每天有一個風風火火的姑娘帶著水罐,到一個沉默的瀑布那兒去汲水(沉默的瀑布,是因為在勞作者伊甸園里就連瀑布也不愿為歌唱而耗費能量。)這姑娘走在路上,就象一只熟練的手在吉他弦上飛速地移動。她的頭發不經意地散落下來,一縷象是愛探詢的頭發時時披下前額,探望她眼睛里的暗暗驚奇。
懶漢正站在溪畔。如同一位公主看到一個孤獨的乞丐,這位忙碌的姑娘看到他也充滿憐憫之情。“喂——”她關切地喊,“你沒活兒可干嗎?”
這人嘆道:“活兒!我沒有一刻是在干活兒。”
姑娘不明白他的話,說:“如果你高興,我可以分一點活兒給你。”
這人回答:“沉默之泉的姑娘呵,我現在正等著從你手里得到一些活呢。”“你喜歡干什么樣的活兒?”“你可以給我一只水罐,肯分一只給我嗎?”
她問:“水罐?你想從瀑布汲水嗎?”“不。我要在你的水罐上畫些圖畫。”
姑娘惱了。“圖畫?!我可沒功夫同你這種人浪費時間。”她走了。
不過,一個大忙人對一個什么事也不干的人還能怎樣呢。每天,他們都相遇,他每天都對她說:“給我一只你的水罐吧,沉默之泉的姑娘。我要在那上面畫畫。”最后她讓步了,給了他一只水罐。他開始畫起來,他畫了一根又一根線條,涂了一種又一種顏色。
他完成了他的作品,姑娘拿起水罐端詳起來,她的眼神是迷惑不解的。她揚起眉問:“這些線條和顏色是什么意思?它們有什么用處嗎?”
他笑了。“沒有。一幅畫,它既沒有含義,也不是為了什么用處。”
姑娘帶著他的水罐走了。在家里,她躲開窺探的目光把水罐拿到亮光里,將它轉來轉去地從所有角度細看那上面的圖畫。夜里她摸下床點亮燈。悄悄地又細細看了一遍。在她的生活中,第一次看到了一種根本沒有含義和用途的東西。
當她第二天出門去瀑布時,她那匆忙的腳步比過去稍從容了些。因為一種新的感覺,一種既無含義也無用途的感覺,似乎已經在她身上蘇醒。
她看到站在瀑布邊上的畫家,有點慌亂。她問:“你需要什么?”“只不過想從你手多得到一點活兒。”“你喜歡干什么樣的活呢?”“讓我為你的頭發系上彩色絲帶吧。”“為了什么?”“什么也不為。”
絲帶系好了,閃著光彩。勞作者伊甸園的忙碌姑娘喲,如今每天要花許多時間去擺弄繞著頭發的絲帶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溜走,沒有被利用。許多活兒擱下來沒干完。
這下子,勞作者伊甸園里可遭殃了,過去很積極的人現在變懶散了,他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諸如繪畫、雕塑之類無用的事上。長者們焦慮不安,于是召開了會議,一致認為眼下事態在勞作者伊甸園里,迄今為止是聞所未聞的。
這時天使匆忙趕來了。他在長者面前鞠了躬,并作了坦白:“我帶了一個有毛病的人到這個伊甸園來,一切都是我的錯。”
這人被傳了來。長者們看到他那奇異的衣著,他那古怪的畫筆刷,他的那些顏”“料,立刻都明白了:他決不是勞作者伊甸園里該有的那種人。
長者生硬地說道:“這里不是你這種人待的地方,你必須離開!”
這人如釋重負似地嘆了一口氣,收拾起他的畫筆和顏料。可就在他要走的當兒,那位沉默之泉的姑娘輕盈地跑上前來喊道:“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長者們驚訝得喘起氣來:過去在這伊甸園里,還從沒出過這樣的事——這樣一件既無含義又無用途的事兒!
禮 物
李廣田
現在是夜間,昭和小岫都已睡了。我雖然也有點兒睡意,卻還不肯就睡,因為我還要補做一些工作。白天應當做的事情沒有做完,便愿意晚上補做一點兒,不然,仿佛睡也睡不安適。說是忙,其實忙了些什么呢?不過總是自己逼著自己罷了。那么就齊始工作吧,然而奇怪,在暗淡的油燈光下,面對著翻開來的書本,自己卻又有點茫然的感覺。白天,有種種聲音在周圍喧鬧著,喧鬧得太厲害了,有時候自己就迷失在這喧鬧中;而夜間,夜月又太寂靜了,人又容易迷失在這寂靜中。聽,仿佛要在這靜中聽出一點動來,聽出一點聲音來。聲音是有的,那就是夢中人的呼吸聲,這聲音是很細微的,然而又仿佛是很宏大的,這聲音本來就在我的旁邊,然而又仿佛是很遠很遠的,像水聲,像潮水退了,留給我一片沙灘,這一片沙灘是非常廣漠的,叫我不知道要向哪一個方向定會。這時候,自己是管不住自己的思想的,那么就一任自己的思想去想吧:小時候睡在祖母的身邊,半夜里醒來聽到一種極其沉重而又敏速的聲音,仿佛有一極大的東西在那里旋轉,連自己也旋轉在里邊了;長大起來就聽人家告訴,說那就是地球運轉的聲音……這么一來,我就回到了多少年前去了。
那時候,我初入師范學校讀書。我的家距學校所在的省城有一百余里,在陸上走,是緊緊的一天路程,如坐小河的板船,就是兩天的行程,因為下了小船之后還要趕半天旱路。我們鄉下人是不喜歡出門的,能去一次省城回來就已經是驚天動地的了。有人從省城回來了,村子里便有小孩子吹起泥巴小狗或橡皮小雞的哨子來,這真是把整個村子都吹得快樂了起來。"X X 從省里買來的!"小孩子吹著哨子高興地說著。我到了省城,每年可回家兩次,那就是寒假和暑假。每當我要由學校回家的時候。我就覺得非常惱火,半年不回家,如今要回去了,我將要以什么去換得弟弟妹妹們的一點歡喜?我沒有錢,我不能買任何禮物,甚至連一個小玩具也不能買。然而弟弟妹妹們是將以極大的歡喜來歡迎我的,然而我呢,我兩手空空。臨放假的幾天,許多同學都忙著買東西,成包的,成盒的。成罐的,成筒的,來往地提在手上,重疊地堆在屋里的,有些人又買了新帽子載在頭上,有些人又買了新鞋子穿在腳上……然而我呢,我什么也沒有。但當我整理行囊,向字紙簍中丟棄碎紙時,我卻有了新的發現:是一大堆已經干得像河流石子一般的白饅頭。我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源。在師范學校讀書的學生們吃著公費的口糧,因為是公費,不必自己花錢,就可以自己費。為了便于在自己寢室中隨時充饑,或為了在寢室中以公費的饅頭來配合自己特備的豐美菜肴,于是每飯之后,必須偷回一些新的饅頭來,雖然訓導先生一再查禁也是無用。日子既久,存蓄自多,臨走之前,便都一丟了之。我極不喜歡這件事,讓這些東西丟棄也于心不忍,于是便揀了較好的帶在自己行囊中。自然,這種事情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作的,倘若被別人看見,人家一定耍笑我的。真的,萬一被別人看見了,我將何以自解呢?我將說"我要帶回家去給我那從小以大豆高粱充塞饑腸的弟弟妹妹們作為禮物"嗎?我不會這么說,因為這么說就更可笑了。然而我幸而也不曾被人看見,我想,假設不是我現在用文字把這件事供出來,我那些已經顯達了的或尚未顯達的同窗們是永不會知道這事的。我帶了我的行囊去搭小河上的板船。然而一到了河上,我又有了新的發現:河岸上很多貝殼,這些貝殼大小不等,顏色各殊,白的最多,也有些是微帶紅色或綠色的。我喜歡極了。我很大膽地撿拾了一些,并且在清流中把貝殼上的污跡和藻痕都洗刷凈盡,于是貝殼都變成空明凈潔的了,晾干之后,也就都放在行羹里。我說是"大膽地"撿拾,是的,一點也不錯,我還怕什么呢?貝殼自然界的所有物,就如同在山野道旁摘一朵野花一樣。誰還能管我呢,誰還能笑我呢?而且,不等人問,我就以這么說:"撿起來給小孩玩的,我們那里去海太遠。"這么說著,我就坐在船舷上,看兩岸山色,聽水聲櫓聲,陽光照我,輕風吹我,我心里就快活了。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每次都有,有時候空手回家了,我那老祖母就會偷偷地對我說,"哪怕你在村子外面買一個燒餅,就說是省城帶來的,孩子們也就不過么失望了!"后來到了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的情形可以說比較好了一些,由手到口,我可以管顧我自己了,但為了路途太遠,回家的機會也就更少。我的祖母去世了,家里不告訴我,我也就不曾去送她老人家安葬。隔幾年回家一次,弟弟妹妹都長大了,這時候我自然可以買一點禮物帶回來了,然而父親母親卻又說:"以后回家不要買什么東西。吃的,玩的,能當了什么呢?等你將來畢了業,能賺錢時再說吧!"是的,等將來再說吧,那就是等到了現在。現在,我明明知道你們在痛苦生活中滾來滾去,然而我卻毫無辦法。我那小妹妹出嫁了。但當故鄉淪喪那一年她也就結束了她的無花無果的一生。我那小弟弟現在倒極強壯,他在故鄉跑來跑去,仿佛在打游擊。他隔幾個月來一次信,但發信的地點總不一樣。他最近的一封信上說:"父親雖然還健康,但總是老了,又因為近來家中負擔太重,地里的糧食僅可糊口,捐稅的款子無所出,就只有賣樹,大樹賣完了,再賣小樹,……父親有時痛心得糊糊涂涂的……"唉,痛心得糊糊涂涂的,又怎能不痛心呢?父親從年青時候就喜歡種樹,凡宅邊,道旁,田間,冢上,凡有空隙處都種滿了樹,楊樹、柳樹、槐樹、桃樹,凡可以作木材的,可以開花結果子的,他都種。父親人老了,樹木也都大了,有的成了林子了。大革命前我因為不小心在專制軍閥手中遭了一次禍。父親就用他多少棵大樹把我贖了回來。現在敵人侵略我們了,父親的樹怕要保不住了,我只擔心將來連大豆高粱也不再夠吃。不過我那弟弟又怕我擔心,于是總在信上說:"不要緊,我總能使父親喜歡,我不叫他太憂愁,因為我心里總是充滿了希望……"好吧,但愿能夠如此。
燈光暗得厲害,我把油捻子向外提一下,于是屋子里又亮起來,我的心情也由暗淡而變得光明了些。我想完了上面那些事情,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卻是今天早晨的事了,今天報載某某大資本家發表言論,他說他自己立下一個宏愿:將來抗戰勝利之后他要捐出多少萬萬元,使全國各縣份都有一個醫院,以增進國民健康,復興民族生命。抗戰當然是要勝利的,我希望這位有錢的同胞不要存半點疑惑,你最好把你的錢就放在于邊,等你一聽說"抗戰已經勝利了",你就可以立刻拿出來。但我卻又想了,抗戰勝利之后,我自己應當拿出點什么來貢獻給國家呢?可是也不要忘記還有我自己的家,我也應當有點幫助。但我想來想去,我還是沒有回答,我想,假設我有可以貢獻的東西,哪怕是至微未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個貝殼或山塊干糧,我還是現在就拿出來吧。
我又想到那個"女人與貓"的故事,因為警報時間走失了一只小貓,她就捉在"抗戰"罵了一個痛快。
我又想起今天報上的消息:美日談判之中總透露一些不好的氣息,雖然X X 連發宣言;而依然在想以殖民地為餌而謀其自身的利益,總不肯馬上拿出力量來,危險仍然是在找們這一方面的。我又想起今天午間我曾經把這話告訴那個"女人與貓"中的女人,并說,"羅X X 說世界戰爭須至一九四三年 底 才能結束。"她說:"說句漢奸言論吧,這個戰我真抗夠了!"仿 佛這個"戰"是她自己在"抗"著似的。
我想到這里不覺微笑了一下。我自然沒有笑出聲,因為夜太靜了,我真怕弄出什么動靜來。但使我吃了一驚的卻是小岫的夢囈:"爸爸,你給我……"她忽然這樣喊了一句。我起來看了一下,她又睡熟了,臉上似乎帶著微笑。她的母親睡得更沉,她勞苦了一天,睡熟了,臉上也還是很辛苦的樣子。我想起了那位日本作家所寫的《小兒的睡相》:"小兒的面頰,以健康和血氣而鮮紅。他的皮膚,沒有為苦慮所刻成的一條皺紋。但在那不識不知的崇高的顏面全體之后,豈不就有可怕的黑暗的命運冷冷地,惡意地,窺伺著嗎?"我不知道我的小孩在夢中向我要什么,我想假如你我都在夢中,那就好極了。在夢中,你什么都可以要;在夢中,我什么都可以大量地給。假如你明天早晨醒來,你一定又要問我:"爸爸,過節啦,你送給我什么禮物呢?"那我就只好說:"好吧,孩子,爸爸領你到綠草地里去摘紅花,到河邊上去拾花花石子吧。"
夜極靜。但是我的心里只有點亂起來了,而且有漸漸煩燥起來的可能,推開要看的書,我也應該睡了。
龍 煙 的 三 月
草明
沒有風,難得的龍煙三月的早晨。溫暖的太陽升起來,驅散了春寒,驅散了朝霧;朦朧的龍煙脫去了睡衣,露出了她的壯麗、凝重的姿身。
龍煙區入口處.高聳著十個一排并列的鼓風爐。遠遠眺望,它們仿佛是一隊停泊的軍艦。鼓風爐的對面,是一座兀立著的,直徑十二米。深六米的水塔。它好像是龍煙的哨兵,嚴肅地,沉默地監視著它周圍的一切。稍稍往南走,便是一座宏大的兩層建筑物。──工人們叫它做"大樓"。"大樓",在敵人統治的時候。它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名字啊。人們走過,不敢正眼覷它。在那里,它定下了多少殘酷的剝削制度。想出了多少惡毒的刑罰和陰險的懷柔政策;它吮吸過多少中國工人的血。葬送過多少生命──現在啊,現在完全改變了。工人們愿意跑到"大樓"去,他們可以把腰桿挺得直直地通過門崗,不需要九十度的鞠躬便可以和和藹的工作人員們談論工作和學習,甚至聊天。工屬們抱著孩子上那兒找婦聯會主任。因為,龍煙鐵礦公司的辦公室在那兒,區公所,婦聯會,和他們自己的工會都在那兒。
在鼓風爐和大樓的前面,有一條鐵路的支線,它是聯絡龐家堡和煙筒山的交通的。急性的火車頭,忽忽地從那群戰艦的煙突似的煉鐵爐前通過,從立體式建筑的"大樓"前通過。──向來以自己那嚴肅的長長的軀體自傲的列車,這時候未免覺得相形見絀。腳步也加快了。車頭所過之處。冒起了一縷-縷的白煙,白煙的消和漲與列車的進行有著協調的節拍。列車隱蔽在地平線下的時候。白煙便像彈棉機上的棉花似的一團一團地從地平線上跳將起來。
煉鐵廠的工人們辛勤地工作著,焦炭股的工友們因為以碎屑的炭未燒成整塊焦炭的成功而提高了生產情緒。修理煉鐵爐的趕緊工作著。機器廠里面的馬達在飛快地轉,機械也在飛快地轉,工人正竭力想辦法使生產品增加。過去敵人統治時,他們想盡辦法偷懶、欺騙敵人;現在,他們卻高興把產品增加,竟有增加到幾倍以上的。
水道科里三部七十五馬力的吸水機給全龍煙區運送甜水,電力廠是全區最辛勤的工作者,它是各部分機器動力的源泉。
上工的汽笛響過了以后,分布在方圓七八里地的工人宿舍區顯得清靜了一些,一幢一幢齊整地排列著的宿舍,從破窗戶傳出了孩子哭鬧聲。戶外的母雞,因為春暖的季節到來,下蛋的報訊叫得更頻繁。女人們穿過灑滿了陽光的道路,上鄰居相好的屋里串門去。這時候她們正忙著選舉的事。
"過去,敵人在的時候,我們自己的事都不讓我們自己來管──工資給克扣啦,高梁面里沙子太多啦;今天凍死十多個。昨天病死二十幾啦……過的是鬼的生活。現在,吃的是小米,白面,穿的是布衣服,過的是人過的光景;還要讓我們自己來管理國家大事;娘兒們也有份。……熬了那么多年,到底還能享幾天福。"一位老太太說。
"哼,你享的是民主福.享的是八路福。沒有八路來,沒有民主政府,我看你去享什么福,你沒聽說么?重慶工廠打傷幾十個工人,用槍打的呢!咱們當家的昨天捐了兩百塊錢寄到那邊去援助那兒的工人。──"
"孩子的爹也捐了錢,大伙都捐了,聽說還有捐五百元的呢。"
是的,前兩天工人里面正掀起了一個募捐的熱潮:他們知道了重慶中國毛織廠工友被國民黨的警察和特務屠殺之后,大伙十分憤怒,自動地捐錢出來援助他們,還要通電抗議。這里在民主的地區里愉快地生活著,工作著的工人,并沒有忘記那遙遠的,還在蔣介石統治下的在水深火熱中的"大后方"的工友們;他們比以前團結得更緊密。誓死做他們爭取民主,爭取生存的斗爭的后盾。
除了工作,工人們拿很高的熱情來參加每天一小時的學習,提出許多生動活潑的問題。此外,他們還組織起自己的通訊小組,和工人俱樂部。過去敵人統治下,離開了工廠便鉆到鋪上去的工人們,現在他們有充分的自由去說話,和對外報導;有濃厚的興趣和時間去娛樂與休息。他們還計劃籌設一個規模較大的合作社。以清算斗爭勝利后拍賣曹老二等的財產的所得充作資本。
工人們辛勤地工作著,"大樓"和各廠部的工作人員繁忙地工作著;他們之間。只有一個信念:以集體的努力使龍煙區內每個高矗的方形的煙囪都冒出黑煙,以集體的努力把龍煙鐵礦公司建設成新民主主義政權下的新的企業化工廠。
在遠遠的那邊,圍繞著龍煙,圍繞著宣化市,有還鋪綴著白雪的連綿不斷的群山。它們在早晨,散發那種種迷人的淺紫、淡藍,和乳色的水蒸氣。有了它們,龍煙顯得更美麗,可愛。這兒的空氣是恬靜的。清爽的,它隨同民主的氣息,讓人們喜愛地呼吸著。
太陽漸漸升高,整個龍煙浸潤在溫暖的三月的陽光里。在早飯后一小時之內,至少有二三十隊雁,穿過灰藍色的天空從南方回來。這靈敏的候鳥,這因畏寒冷而一度離開過的候鳥回來了。它們掠過龍煙上空的時候,似乎看見下面那巨大的改變而驚叫起來。它們似乎感染到人們的愉快的生活,因而同情地歡呼起來。
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一日于龍煙
(選自《晉察冀日報》1946年4月)
論 瀟 灑
姚雪垠
瀟灑,無論在中國人的生活上或藝術上,都是個好的形容詞。它的含義是閑散,清雅和飄逸。究竟什么時候它就被用作代表一種美的觀念,我們沒有完備的詞典,一時很難查出;大概說來,它被人們熱烈的提倡、崇拜,是開始在魏晉時代。在當時,它是以反抗禮教與權臣高壓而出現,和清談有著同樣的意義。雖然清談受老莊的影響最大,瀟灑是由于五石散的服用,但清談之祖也就是最先服用五石散的何晏,這就明白的告訴我們二者的關系了。
據魯迅先生的研究,五石散幾乎等于清末的鴉片,成了一種很普遍的嗜好。服了五石散以后,須吃冷食,喝熱酒,并以冷水澆身和出外散步。服五石散的人,因皮膚易于擦破,便不穿鞋而穿屐;因身上發熱,便寬衣緩帶。至于服了五石散的人是否就清瘦起來,魯迅先生雖沒有說明,但想來是不會不清瘦的。人一清瘦了,再寬衣緩帶起來,又不參加筋肉勞作,于是就自然瀟灑了。所以提到"瀟灑"二字,我們便不由的聯想到隱士,詩人,和魏晉人物來。魯迅先生說魏晉時服五石散的都不是窮人;其實不惟不是窮人,連商人也同樣不配。因為過去的文化是封建地主的文化,大腹商人被認做惡濁俗物,講瀟灑的只是封建地主階級,尤其是由這階級出身的士大夫之流。
瀟灑不僅以反抗的姿態在歷史上出現,并且直接與封建的身分觀念相關聯,也和封建地主的物質生活密切的結合著。在封建時代,地主階級的生活是閑散的,且以參加筋肉勞作為有失身分,比如養長指甲,和男人的包腳,穿長衫,都是要表示他自已是有閑的,有身分的人。生活規定習尚,習尚影響美的觀念,于是在那時,一切閑散的嗜好,如品茗,養鳥,賦詩,以及琴、棋、書、畫之類,都成為高雅的了。在繪畫上,山水畫特別發達,又被人重視,便表現了人們對于瀟灑生活的向往。山水畫是地主階級對于閑散欲求的擴展,希望擺脫擾攘的塵寰,到山林里邊與清風明月共處。他們又用自己的眼光來觀察事物,竹子就成為瀟灑的代表;可憐的漁夫樵子也都是美的詩畫題材了。
在音樂方面,我們看見在歷史上清唱與簫板之特別流行。中國音樂以纏綿和清雅為正宗,一方面是由于地主與士大夫生活之優美關系,一方面不能不是受愛瀟灑觀念的影響。唐朝人歌七言絕句,旗亭畫壁的故事,千古令人神往。至于提到宋朝人歌詩時,我們便馬上會想到月明之夜,詩人們攜妓泛舟,和"小紅低唱我吹簫"的情景來。宋以后,散曲取代了詞的地位。但它也以纏綿清雅為主,多是文靜細曲,唱時沒有鑼鼓和科白,所以又叫做清曲。最講究瀟灑的袁中郎在《虎丘記》上說:"比至夜深,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坊,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云際。"這是多么的清雅!
瀟灑表現在文學上,是沖淡和性靈兩種風格相結合。本來二者原是互相關聯,很難單獨分開。在歷史上,這二者都有著反抗的意義。陶淵明和袁中郎,都是當時文藝上的叛徒。在陶淵明時代,宮廷文人把文學領到一條死路上去,徒有華麗的軀殼而沒有靈魂。在袁中郎時代,摹古之風特盛,文人作文,也忘掉了還有個自我存在。因此陶淵明和袁中郎都盡力的追求自然。自然有二:一是風物上的自然,一是人性上的自然。偏于風物上的自然,便多表現山水田園的愛好。偏于人性上的自然,便反對摹古與無謂的規律。二者結合起來,便是現實桎梏的解脫,便是瀟灑之極致。
但瀟灑雖是一個好的名詞,卻不能忘掉它是封建時代的產物,它的擁護者是封建地主階級與由此階級出身的士大夫之流。現在適應它的社會條件已經崩潰,如果再來提倡,就不會得到多數人的同情了。
夢后
何其方
夢中無歲月。數十年的卿相,黃梁未熟。看完一局棋,手里斧柯遂爛了。倒不必游仙枕,就是這床頭破敝的布函,竟也有一個壺中天地,大得使我迷憫──說是歡喜又象哀愁。
孩提時看繪圖小說,畫夢者是這樣一套筆墨:頭倚枕上,從之引出兩股繚繞的線,象輕煙,漸漸向上開展成另外一幅景色。叫我現在來畫夢,怕也別無手法。不過論理,那兩股煙應該繚繞入枕內去開展而已。
我家鄉有一種叫做夢花的植物:花作雛菊狀,黃色無香,傳說除夕放在枕邊,能使人記起一年所作的夢。我沒有試過。孩提時有什么必須記起的夢呢:丟了一把鎖匙,我得焦急之至,想若是夢倒好,醒來果然是夢,而已。
有些人喜歡白晝。明知如過隙駒,乃與之競逐,那真會成一個追西方日頭的故事吧,以渴死終。不消說應該佇足低徊一會兒之地喪失得很多了。我性子急躁,常引以自哀矜,但有時也是一個留連光景者,則大半在夢后。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晝,由于園子里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嗎?抑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幽伴凝睇不語,在她遠嫁的前夕。是遠遠的如古代異域的遠嫁啊。
長長的赤蘭橋高跨白水;去處有叢林茂草,蜜蜂熠耀的翅,圓墳豐碑,歷歷酋長之墓,水從青青的淺草根暗流著寒冷……
誰又,在三月的夜晚,曾夢過灰翅色衣衫的人來入夢,知是燕子所化?
這兩個夢縈繞我的想象很久,交纏成一個夢了。后來我見到一幅畫,"年輕的殉道女";輕衫與柔波一色,交疊在胸間的兩手被帶子纏了又纏,絲發象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環照著她垂閉的眼皮,又滑射到藍波上;倒似替我畫了昔日的遼遠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遲了兩年遂不能寫了。
現在我夢里是一片荒林,木葉盡脫。或是在巫峽旅途間,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處去。醒來,一城暮色恰象我夢里的天地。
把鎖匙放進鎖穴里,旋起一聲輕響,我象打開了自己的獄門,遲疑著,無力去摸索那一室之黑暗。我甘愿是一個流浪者,不休止的奔波,在半途倒斃;那倒是輕輕一擲,無從有溫柔的回顧了。
而,開了燈看啊,四壁徒立如墓壙。墓中人不是有時還享有一個精致的石室嗎? "凡是一個不穿白而硬的襯衫的人是不會有才能和毅力的。"誰首肯這個意見嗎,一位西班牙散文家說的?從前我愛搬家,每當郁郁時遂欲有新的遷移:我渴想有一個帳幕,逐水草而居,黑夜來時在樹林里燃起火光。不知何時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厭倦,遂欲茍簡了之了。 Man deligkts not me;no, nor Woman neith-er,哈孟雷特王子,你笑嗎?我在學習著愛自己。對自己我們常感到厭惡。對人,愛更是一種學習,一種極艱難的極易失敗的學習。也許寂寞使我變壞了。但它教會我如何思索。
我嘗窺覷,揣測許多熱愛世界的人:他們心里也有時感到極端的寒冷嗎?歷史伸向無窮象根線,其間我們占有的是幾乎無的一點。這看法是悲觀的,但也許從之出發然后覺世上有可為的事吧。因為,以我的解釋,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
唉,"你不會帶著祝福的心想念我嗎?"是誰曾向我吐露過這怨語呢,抑是我向誰?是的,當我們只想念自己時,世界遂狹小了。
我當半夜失眠,熟悉了許多夜里的聲音,近來更增多一種鳥啼。當它的同類都已在巢里夢穩,它卻在黑天上飛鳴,有什么不平呢。
我又常憾"人"一點不會歌嘯,象大江之岸的蘆葦,空對東去的怒濤。因之遂羨慕天簌。從前有人隔壁聽姑婦二人圍模,精絕,次晨叩之乃口譚而已。這故事每引起我一個寂寞的黑夜的感覺。又有一位古代的隱遁者,常獨自圍棋,兩手分運黑白子相攻伐。有時,唉,有時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辯了,而出語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風沙日,冥坐室內,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萬念灰滅時偏又遠遠的有所神往,仿佛天涯地角尚有一個牽系。古人云,"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這北方歲月,偶有所思,遂愈覺遲暮了。
六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