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青山的懷愛
她曾保護過我們,故鄉那穆穆的青山。
在暴雨沉重地壓下的時候,我們這些上山砍柴的孩子們,躲進她的巖洞。那是天然的殿宇。任雨橫風狂,我們在洞里就象在慈母的懷中。
她無言,然而,我們知道她在默默地懷愛著風雨打擊下的兒女。
洞里有枯藤,有柴禾,有干草。在洞里燒起一堆篝火,涼意全消失了。無窮的暖流在我們身上滾動。火焰翔舞著,火舌舐著我們的臉頰。就象母親的親吻,母親的撫愛。
這火和暖意,象奇跡般地在我心中總是燃燒著。從童年到中年,從未熄滅過。每當風雨來襲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她,想起那慈母般的青山,慈母般的親吻。
也許因為有這些滿懷厚愛的青山,所以我才更迷戀我的故鄉。也許因為有那些巖洞與篝火,故鄉總是緊緊地牽引著我的心,萬里外的游子之心。
不會愛,還算母親嗎?
不會懷戀,還算赤子嗎?
開放在小河邊的微笑
——懷念我的小學老師
你還在我故鄉那長著許多荔枝林的山村小學嗎?親愛的老師。你還在背著我故鄉的小兄弟涉過那條湍急的小河嗎?親愛的老師。
那些歡樂的日子與那些陰沉的日子,給你留下了白發了嗎?那些呼嘯的山林與寂靜的山野,在你溢滿青春的臉上,留下了皺紋了嗎?
你走出城市師范的大門,沒有在繁華的街市里逗留,就踏進我們偏遠的山莊。人們都說你是城市小姐,我的父老鄉親,喜歡好奇地看著你。
我故鄉的山野那么多溝坎,那么多泥濘,你在泥濘的小路上顛簸得那么久,把生命最美麗的部分,撒在我故鄉的丘丘壑壑里。想起故鄉秀麗的青山,想起故鄉柔藍的流水,就想起你,我的親愛的老師。
那時你才十八歲,象我們的大姐姐。在多風多雨的季節里,放學時你總是帶著我們回家。你把褲筒卷得高高,光著腳丫子,一個一個地背著我們涉過那條脾氣暴躁的小河,那條在河岸上長著一棵大榕樹的小河。我還記得,你背著我時,我看到浪花濺到你的臉上,雨水打濕你烏黑的頭發。我悄悄地拂去你發辮上的小水珠,你知道嗎?
我們在小河這邊,你在小河那邊。你向我們頻頻招手叮嚀:路滑,慢點兒走,明早我來接你們。我們喊著和你告別。你的聲音和我們的聲音讓小河的波浪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到你微笑了,這開放在我故鄉河邊的微笑,這象我故鄉的杜鵑花一樣美麗的微笑,永遠不會消失,在我的夢境中,在我的心坎里,總是那樣甜蜜,總是那樣和暖,總是那樣神圣。
我們一直等待著她
走進和暖的四壁雪白的課堂,我又見到那個空下的座位,柔和的晨光又親撫著那安靜的桌椅。
坐在那個位子上的姑娘死了。
她是一棵蒼白的弱草,但心象草葉上清澈的露水。象對待兄弟姐妹,她真純地對待每一個同學。我忘不了她曾經用那素潔的手帕為我擦去臉上的墨跡,還給我一個譴責的、憨厚的微笑。也許是筋脈的衰落,說話時總是那么吃力,用著整個心靈。她曾在黑板上艱難地寫下“友愛”兩個秀麗的大字,象閃亮在夜幕中的兩顆星星,照耀過和激動過我們全班同學的心。
但她死了,死得很輕很輕,象草葉上飄下一滴水。世界并不會因此而感到缺少什么。
而我們卻忍受不了呵。那一天死的消息傳來,我們和窗外的垂柳一起低下了頭。從那一日起,我們把她的位置空著,天天等待著她回來,天天盼著那星星般的兩個大字重新在我們眼前燃燒。直到畢業的鐘聲響過,我們才帶著憂傷和那個座位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