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fù)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就在此時此刻,我感到一種神奇的變動在我身上發(fā)生,一種無法言說的謎在我胸中躍動:一種曾經(jīng)背叛過我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東西復(fù)歸了,而另一種我曾想擺脫而無法擺脫的東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象減少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只是減少了些什么和增加了些什么,我說不出來。只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擴大,胸脯在奇異地延伸,一直伸延無窮的遠(yuǎn)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處,我覺得自己的新,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連成一片。也就在這個時候,喜悅象涌上海面的潛流,突然滾過我的胸脯。生活多么好呵!這大海擁載著的土地,這土地?fù)磔d著的生活,多么值得我愛戀呵!
我不能解釋自己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然而,我仿佛聽到蔚藍(lán)色的啟示錄在對我說,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嗎?你如果要贏得它,請你繼續(xù)暢開你的胸襟,體驗著海,體驗著自由,體驗著無邊無際的壯闊,體驗著無窮無盡的淵深!
(二)
我讀著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書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議。
原始海洋沒有水,為了積蓄成大海,造化曾經(jīng)用了整整十億年。造化天才的杰作呵!十億年的積累,十億年的構(gòu)思,十億年吮吸天空與大地的乳汁。雄偉的橫貫天地的巨卷呵!誰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讀盡你的豐富而博大的內(nèi)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讀到豪壯,有人在你身上讀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讀到愛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讀到仇恨,有人在你身邊尋找生,有人在你身邊尋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失敗的改革者,那些越過怒浪向彼岸進取的冒險家,那些潛入深海發(fā)掘古化石的學(xué)者,那些耳邊飄忽著絲綢帶子的水兵,那些駕著風(fēng)帆頑強地表現(xiàn)自身強大本質(zhì)的運動健將,還有那些仰仗著你的豪強鋌而走險的海盜,都在你這里集合過,把你作為人生的搏的舞臺。
你,偉大的雙重結(jié)構(gòu)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懷:悲劇與喜劇,壯劇與鬧劇,正與反,潮與汐,深與淺,珊瑚與礁石,洪濤與微波,浪花與泡沫,火山與水泉,巨鯨與幼雨,狂暴與溫柔,明朗與朦朧,清新與混沌,怒吼與低唱,日出與日落,誕生與死亡,都在你身上沖突著,交織著。
哦!雨果所說的“大自然的雙面象”,你不就是典型嗎?
在顫抖的長歲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帶著黃河染污你的蔚藍(lán),不知有多少狂風(fēng)帶著大陸的塵埃挑釁你的壯麗,也不知有多少巨鯨與群鯊的尸體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還是你,海浪還是那樣活潑,波光還是那樣明艷,陽光下,海水還是那樣清。不是嗎?我明明讀到淺海的海底,明明讀到沙,讀到礁石,讀到飄動的海帶。
呵! 我的書籍,不被污染的偉大的篇章,不會衰老的雄奇的文彩!我終于找到了書魂——一種偉大的力量,一種比海上的風(fēng)暴更偉大的力量,這是舉世無雙的沉淀力與排除力,這是自我克服與自我戰(zhàn)勝的蔚藍(lán)色的奇觀。
(三)
我讀著海,從淺海讀到深海,從海平面讀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視線未能穿透的海底,偉大書籍最深的層次,有我讀不懂的大深奧。
我知道許多智勇雙全的科學(xué)家、工程師和探險家,也在讀著深海,他們的眼光象一團炬火正在越過黑色的深淵去照明海底的黃昏。全人類都在讀海,世界皺著眉頭在鉆研著海的學(xué)問。海底的水晶宮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與石油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古生代里怎樣開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紀(jì)發(fā)生過怎樣驚天動地的浮沉與滄桑?奧陶紀(jì)和志留紀(jì)發(fā)生過怎樣扣人心扉的生存與死滅?海里有機界的演化又有過怎樣波瀾壯闊的革命的飛躍?
我讀著我不懂的深奧,于是,在花間的巖石上,我對著浪花,發(fā)出一串串的海問,從我起伏的熱血中涌流出來的海問。我知道人類一旦解開了海謎,讀懂這不朽的書卷,開拓著偉大的存在,人類將有更偉大的生活,世界將三倍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