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為了乞討一個銅板,做著撕碎靈魂的游戲。為了博得一點施舍,付出一生的屈辱,學作饑餓的鷹吞食著死蛇。
呵,每一個銅錢,都有血與淚的痛哭。
為了人,不妨當狗;為了干凈的目的,手段不妨齷齪;為了事業的升起,靈魂不妨墮落。呵,我害怕這種人生的邏輯,這種邏輯是怎樣的殘酷?!
我不害怕艱難,但害怕武訓式的痛苦。為社會獻身,是自我的壯大,不是自我的凌辱。是人的閃光,不是狗的掙扎。
我不愿意想起武訓的悲苦。神圣的人間總該美好一些。不該象狗那樣卑微,象獸那樣殘酷。
辜鴻銘的辮子
紅樓蘇醒的鐘聲,也呼喚過你——穿著長袍馬褂的教授辜鴻銘,讓辮子拖到辛亥后、拖到“五四”后的辜鴻銘。
人們常常善意地評說著紅樓里那些灼爍的星與晦暗的星,紅樓外那些醒來的大街與沉睡的胡同;也常常談論著黎明與暗夜交替的歷史場面,談論著歷史在告別昨天時,總有巨濤般混雜的搏動,正劇、悲劇與喜劇,常常在天地間一起演出。
歷史已跨進民國的門坎,他們還拖著清朝的長辮。王朝忠實的臣民為失去辮子而痛心疾首,為恢復辮子時代在作生死搏斗,于是,張勛的辮子軍出現了,在北京城里象鬼魂一樣東奔西闖。一場匆匆的夢,卻傳為千古笑柄。
而你,辜鴻銘,不是辮子軍,又是辮子軍。你也拖著沾滿塵土的辮子,真誠地向新崛起的文化,進行過另一種干戈,另一種炮火的戰爭。也為了一條陳舊的繩索,一種沉重的負累,唱著荒唐而激昂的挽歌。
歷史對你發笑,歷史也對你悲憐。你涉過狂暴的海與寒冷的波,周游過西方列國,觀賞過大西洋上空那清新的天色。你深造多年,講著婉轉的英語、法語與德語,感受過世界新的心境,新的風貌。時代明明讓你充當沖出狹籠的鷹,但你卻偏偏飛回籠里,用辮子把自己栓得緊緊,在寂寞的欄柵里,吞咽著干瘦的孔夫子,充當一個被禁錮的幽靈,做著冗長而殘缺的舊夢。
呵,紅樓的故土,辜鴻銘的故土,我們的故土,積習實在太深了。一條長辮子,幾千年編織成的根。堅固的盤根錯節,拔掉它何其艱難,費去了許多先驅者的血,也熄滅了許多象辜鴻銘那種本該燦爛的人生。
注:辜鴻銘(1856—1928)名湯生,福建同安人。曾留學英、德、法等國,精通數國語言。曾為張之洞幕僚,清朝外務部左丞。辛亥革命后任教于北京大學,思想一直很保守,推崇孔子學說,反對新文化運動,曾把《論語》、《中庸》譯成英文。
我常常聽到他的心跳
——緬念彭德懷
我和他曾離得很遠。他,一個聲名赫赫的將帥;我,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如今我和他離得很近。我常常聽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那種我聽不太懂的湖南口音。
他還常常走進我的夢境。那一天夜里,他騎著雪白的戰馬,從遙遠的白云深處走來,從風雪迷蒙的長征路上和保衛延安的沙場上走來,從鴨綠江邊戰云彌漫的前線司令部走來。戰馬對著落日長鳴,在遼闊的原野上飛奔。
我頓時感到,這是祖國的良心在奔馳,從一個偉大的時代馳向另一個偉大的時代。
那一天夜里,我聆聽著他的《自述》。悄悄抹去眼淚,細細端詳他。他是那樣憨厚,象是被田野的風雨浸泡得很粗糙的莊稼漢。
呵,祖國的良心本來就是這樣真實,這樣純樸。
這顆心里,裝著每一個小茅屋的疾苦,容不得天下父母還有艱難的呻吟。心,絕對忠誠人民的暖熱,絕對忠誠于孩子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