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詩選-魯克麗絲受辱記
她煞費心思地觀察這幅西農的圖形,
畫筆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責那畫工,
說是:這幅肖像,畫錯了西農的神情——
這樣正派的儀表,容不得險惡的邪心;
她反復留神觀察,看下去,看個不停,
在這樸實的相貌里,發現了真誠的明證,
她判定:它畫得不像,不是西農的真容。
“這簡直不可思議,”她說,“這許多奸計”——
(她本來想要接著說:“會藏在這樣的外形里”;)
但這時,塔昆的形影,閃入了她的腦際,
從她的唇舌之間,截去了下面的話語;
“這簡直不可思議,”她改變原來的主意,
說道:“我算明白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在這樣一副模樣里,不懷有邪惡的心機。
“正好與這里畫出的、詭詐的西農相仿,
也這樣莊重、憂郁,也這樣疲乏、溫良,
像由于悲愁或勞苦,身心已虛弱頹唐,
披著戎裝的塔昆,來這里登門造訪;
外表上真誠正直,內心卻兇頑淫蕩;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農那樣,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亞覆亡。
“看吧!西農在訴說,假眼淚紛紛下墜,
國王呢,老眼也濕了,滿臉憐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么還不聰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淚,叫一個特洛亞人流血!
從他的眼里滾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這些叫你心軟的、溜圓晶亮的珠淚
是不滅的火焰彈丸,要把這王城焚毀。
“魔鬼從幽冥地府,盜來了詭異魔力;
西農雖火燒火燎,卻冷得渾身顫栗,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這嚴寒里;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諧如一,
只能騙那些愚人,叫他們輕率地中計;
就這樣,西農的淚水,使國王深信不疑,
用水來焚燒特洛亞——這就是西農的絕技!
憤激的情緒涌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這時已消失凈盡,
她用指甲撕破了這毫無知覺的西農,
在心里把他比作那個兇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徑,迫使她憎惡她自身);
隨后,她微微苦笑,停止了這樣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說,“撕爛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漲潮也有落潮;
聽她不停的怨訴,連時間也感到疲勞。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覺得白天、黑夜,兩個都冗長可惱;
短時間仿佛拉長了,只因她痛楚難熬。
悲思雖已困乏,它卻不大肯睡覺;
時間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們都知曉。
而她與這些畫像廝守的這些時刻
卻已經不知不覺從她的心頭溜過;
她對別人的苦難,作一番深切的揣摩,
這就使她的心情,離開了自身的慘禍;
面對悲苦的群像,暫時忘失了自我。
想到別人也受過同樣慘厲的折磨,
這雖然治不好痛楚,卻使它稍稍緩和。
如今那小心的信差,已經回轉家門,
接來了他的主公,和另外幾位貴賓;
柯拉廷進門便望見:魯克麗絲周身
裹著黑色的喪服,兩眼被淚水浸潤,
眼睛周圍的藍圈,像雨后天邊的虹影。
她的這兩道虹霓,預報著不祥的音訊:
前一陣風暴剛停息,新的風暴又臨近。
她悶悶不樂的丈夫,看到了這般情景,
惶惑不安地注視著她那慘痛的面容:
淚水燙過的眼眶,看上去又紅又腫,
臉上鮮活的血色,因極度哀傷而褪盡。
他已經沒有氣力叩問她是否安寧,
愕立著,好像老朋友,在恍惚迷惘之中,
相逢于遼遠的異鄉,彼此都驚疑不定。
隨后,他輕輕握住她毫無血色的纖手,
問道:“是什么不幸的、異乎尋常的事由
害得你這樣難受,這樣連連顫抖?
褪盡你妍麗血色的,是什么悲苦怨尤?
為什么你要披上這傷心慘目的衣裘?
請你,親愛的親人,揭示這深重的哀愁,
說出你心頭的痛楚,好讓我們來解救。”
為了噴吐悲思,她已長嘆了三次,
但要傾訴苦難,她卻說不出一字。
最后她打定主意,聽從柯拉廷的囑示,
于是含羞抱愧地試圖讓他們聞知
她的清白的名節,業已被強敵拘縶;
她說的時候,柯拉廷,還有同來的紳士,
心情沉重而急切,傾聽著她的言詞。
在她濕漉漉的窠里,這只慘白的天鵝
為她必然的殞滅,唱出凄惻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