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人家(節選)
如果僅是上述“平凡與傳奇結合”的再現,劉紹棠作品的民族特色和獨創性,還未必能那么鮮明飽滿。重要的是,它還繼承了我國美學傳統中最富民族色彩的部分。我國古典美學的基調偏重和諧,滲透“中和”原則。即使陽剛之美也顯著地區別于西歐那種完全悲劇式的,著重展現對立面的排斥與沖突的,以痛感為基礎的“崇高”。固然,中國的“陽剛”同樣喜歡展現如長風如閃電的狂瀾巨濤的斗爭,但它的重心是歌頌英雄(或正面人物)走向勝利的歷程,它著重表達一種英雄的氣概,摻和著樂觀型的理智;而不是像西歐式的“崇高”去著重渲染不幸、失敗、痛苦、悲慘、恐怖和迷妄性的思慮。這一美學現象在文學(這里指古典小說)上的體現就是作品的基調樂觀、奮發、高昂,即使是悲,也是悲壯為多;作品結局總難以逃脫大團圓,等等。在精神生活中的體現就是中華民族酷愛自由,崇尚和睦,富于理想,勇敢勤勞、善良的民族美德。劉紹棠作品的美學內涵充分繼承了上述傳統。當然,自有它獨特的角度。在民族美德上,它攝取了扶危濟困、多情重義這一側面,尤其是謳歌了燕趙之士的慷慨豪俠;在文學上、更多地溶進了光明、昂奮的基調和突出了大團圓結局。所以其大量作品洋溢著勝利的歡笑和頌歌,敘述著一曲曲驅霾逐霧“人間喜臨門”的故事。即使現實篇章中最為有“血淚”“苦難”的、反映1957年問題的《兩草一心》等,不僅結局是夫妻完聚,“惡夢醒來是早晨”,而且篇中字里行間透逼出正義必勝的樂觀和希望。正如劉紹棠后來說的:“……沒有著重渲染苦難,而是謳歌人民給受難者以愛護、救助和激揚向上。”劉紹棠這種獨特角度帶著多少有點浪漫的筆調,因而光明的色彩更加艷目,美好的調子更加悅耳,勝利的步伐略顯輕松;這可能帶來某種片面,但他強調了我們民族美學觀的精華,并由此生發,加上鄉土氣息,才形成的它清心暢肺的田園牧歌筆調。其實,這種光明和勝利的偏重,已經不止是“繼承”了,它充滿了歷史進入新中國、新時期才有的時代氣息。作為多數作品主旋律的“造福他人”的美德,就已經超出了“燕趙古風”的積淀,而閃耀著共產主義思想的光華,飽含著“撥亂反正”的今天所要努力造就的時代新風。劉紹棠光明、勝利的作品,在一撥接一撥的傷痕、反思、朦朧文學面前,又顯示了他的獨特本色。
民族傳統的繼承創新上的獨創性當然還表現在語言、結構、手法等其他方面。值得一提的是“故事體”。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這一主要特點,劉紹棠充分繼承了它的行云流水的敘述筆法,具相生動的言、行白描以及引人入勝的情節描繪。然而,卻不以故事為重構局,而以人物為中心,枝蔓橫生,漫寫性格,造成了《蒲柳人家》式中篇──總故事粗線簡約,題材一般;人物卻眾多飽滿,小故事琳瑯滿目的新穎而獨特的風格。在這方面,他既像他的不重故事的老師孫犁,又像他運河家鄉善于說書的京東藝人們。這種新型“說書”,在民間文學和當代小說中都是獨具一格的。
劉紹棠發掘、融匯了那么多優秀民族傳統,這在民族虛無主義的潛流若隱若現于當代文壇時,無疑樹起了一面異軍獨起的鮮艷旗幟。而和現代、當代許多努力造就具有強烈中國氣派和中國作風的作家相比,他在探索作品通俗化、民間化以及新中國農民喜聞樂見的形式和審美情趣上所作的努力,又有別人所不企及的獨到之步。他的獨創是鮮明的。正如好幾年前,其風格初展的第一部長篇《地火》寫成時,作品的第一位讀者,一位種菜姑娘說的:“你寫的跟別人不一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