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人家(節選)
(選自《北京師院學報》1981年第2期)
三、創作與局限──劉紹棠創作道路得失芻議(賴瑞云)
一
關于劉紹棠作品民族風格的內涵,撰文立論者已經很多。方順景首先提出了“傳奇色彩”的分析。作家本人,后來也多次以“傳奇性與真實性的結合”來表明他所獨特繼承的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藝術。我認為,準確一點說,平凡中的傳奇或說傳奇與日常生活的結合,才是劉紹棠獨到的從古典小說中首先繼承的優秀傳統。
《蒲柳人家》臨近高潮時,面臨掉進火坑的緊迫危險的望日蓮奔跑到河邊,向她干爹何大學問和諸位長輩求救。望日蓮“噗通”跪下,慘然決絕以“投河”相逼。這時作品寫道:
何大學問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場!”
“蓮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咪咪地說:“我保你七天之內,跟檎哥兒完婚。”
望日蓮驚呆了,抬起頭,滿臉淚光,睜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學問,又望望柳罐斗。……
柳罐斗一直沒有開口,朦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頭,像一尊古代勇士的石像。
接著,這幅傳奇畫面展開了,作品的傳奇情節達到了高潮。柳罐斗們果然在七天之內,巧計淹死麻雷子,智斗挫敗杜老四,易如反掌使蓮、檎順利結合。俠肝義膽,出奇制勝,神乎其神!不禁使人想起“智取生辰綱”的掌故,想起我們民族中多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舉。
這段傳奇,是《蒲柳人家》中最接近某種重大政治斗爭的了(除掉麻雷子也是為了捍衛正在進行的秘密抗日活動),然而,情節的重心還是兒女之事。至于作品中大量的傳奇筆墨:一丈青大娘大鬧運河灘,何大學問威震古北口,柳罐斗與云遮月的渡船幽會,吉老秤與牽牛兒的忘年交友誼,無不取景于日常生活、男女之情、家庭悲歡。堪稱壯闊傳奇畫卷的《漁火》,本為抒寫京東抗日活動,可其傳奇色彩最濃、最動人的部分卻是圍繞春柳的婚姻命運,尤其是各路好漢“虎口救佳人”那場斗爭而展開的。柳葉眉“劫掠”放鷹女人花三春,強迫她嫁與窮教書匠吳鉤(《瓜棚柳巷》);葉三車兩度勇救落水女人,且與她們結下的苦戀奇情(《花街》);陶紅杏與葉雨夫婦,桑家父子的奇緣巧遇(《草莽》);一切歷史篇章的大量傳奇莫不為此日常生活現象。
顯然,劉紹棠的傳奇,不是《三國》《水滸》主要取材于重大政治、軍事斗爭的英雄傳奇;它走向人間,與日常生活結合。正是這平凡與傳奇的結合使劉紹棠小說產生了獨特的魅力。而這,首先正是典型的古典傳統的繼承。
我國古典小說,在內容的構成上大體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類,英雄傳奇(包括神魔小說),其代表作品就是《水滸》《三國演義》和《西游記》。第二類,即古代小說理論的所謂“寄意于時俗”一類作品,《金瓶梅》《儒林外史》和偉大的《紅樓夢》就是其成功之作。這類作品的出現,是現實主義的深入發展。但是日常生活,瑣細平凡,市井下民,業跡不著,要寫得引人入勝,須有較高的藝術手法;而在當時,難度是大的。《紅樓夢》所以在中國古典小說史上空前絕后,恐怕離不開這個因素。于是有了第三類作品,傳奇與人間日常生活的結合,諸如婚姻悲歡、善惡報應。它比之第一類,更接近生活;比之第二類,更易于得手。其高潮出現的《三言》《二拍》時代,小說家凌初以“耳目前怪怪奇奇”的命題論述了這一重大劃分。“五四”以后的文壇對這三類小說的繼承卻是耐人尋味的。“英雄傳奇”,至今生命力強大,革命戰爭題材和反映當代重大政治、軍事斗爭的小說,就是很好的例子(當然作了現實主義的改造)。“寄意于時俗”類,則從魯迅一代引進外國表現手法,創立“五四”民族新小說后,古典小說表現手法的局限突破了,現實主義的廣闊道路開辟了。于是,寫日常事件中的重大矛盾,寫幾乎無事的悲劇,成功者不絕。而第三類作品,命運迥然不同。在古典小說時代,由于向現實靠攏的需要和表現手法的局限,它們應運而繁盛,充斥于白話篇。然而,只見泛濫,不見改造,這類作品,特別是才子佳人小說,在明末后走向了粗制濫造,乃至不堪入耳的末路。直至“五四”之后,繼承這種表現體系的,多是失敗之作。至于表面取材于日常瑣事、生活浪花或者兒女之事的沈從文、孫犁小說,并不著意結合傳奇去取勝,而更多是向《紅樓夢》靠攏,以主題深度的含蓄征服人。而劉紹棠,才是這一“平凡中的傳奇”的表現體系明顯而成功的繼承者。這一繼承的直接效果,就是作品的通俗化、民間化。我們知道,《三言》《二拍》式作品,盡管明末后走向粗俗,但它以奇巧為中心的為人喜見樂聞,其“語語家常”的明白曉暢卻使它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而群眾性、通俗性正是我國古典小說最重要的民族特色之一。劉紹棠是認真研究過了這種情況,是特別注意從古典小說,包括民間說唱中吸取了這種營養的作家。似曾相識燕歸來。當作家使這種平凡中的傳奇,使這類婚姻悲歡、善惡報應的舊小說在幾百年后重放異彩時,確實給人親切、歡欣之感。有人很為劉紹棠部分作品被稱為“新才子佳人小說”抱不平。其實,這不過是形式,重要的是寄托的內容和主題。劉紹棠并沒有濫寫艷情,就是和古典中這類作品的優秀篇目比,也高出一籌。當時的杜十娘、白素貞們主要是為了個人爭自由、爭幸福的斗爭,而劉紹棠的男、女主人公的行動更多是為了他人,乃至大眾的幸福。即使花碧蓮,云遮月,花三春這樣性格較為復雜的女性,不僅有為心愛的人勇于犧牲的義舉,而且正跟上革命新生活的潮流,在沖刷著自身的污泥濁水。更不用說蛾眉,青鳳,水芹,蓑嫂,柳葉眉,關青梅等等俠骨柔腸,深明大義的優秀女性和周檎,柳岸,葉三車,叫天子,俞文芊,蔡椿井等等先人后己、憂國憂民的多難才子了。總之,正如人們評價的,它的主題是歌頌扶危濟弱,多情重義,造福他人的美德。沒有這樣的創新和發展,劉紹棠的“才子佳人”小說當然只能步明末后末路傳奇的后塵。劉紹棠賦它以新的生命,使這一有著強大通俗力量的表現武器,古為今用。這不能不是他在民族傳統繼承上的獨特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