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江南春》賞析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杜牧的這首詩看來簡單,沒有一個字不認得,也沒有什么看不懂的。但是,要說出它的好處來,卻不容易。第一句,“千里鶯啼綠映紅”,說的不過是長江南岸的春天,鮮花盛開,處處鳥語鳴轉。問題在于,直接說“處處”,就沒有什么詩意,一定要說“千里”。在詩歌里,數字,是認真不得的。但是,恰恰有一個人,對這個“千里”發出了疑問,此人名叫楊慎。他說:“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楊慎《升庵詩話》)這個問題,當時沒有人能夠回答,又過了幾百年,到了清朝,有一個人叫何文煥,他說:“‘千里鶯啼綠映紅’云云,比杜牧《江南春》詩也。升庵謂‘千’應做‘十’。蓋‘千里’已聽不著,看不見矣,何所云‘鶯啼綠映紅’耶?余謂作‘十里’,亦未必聽得著、看得見。”這種抬杠,在邏輯上,屬于反駁中的導謬術:不直接反駁論點,而是順著你的論點,推倒出一個荒謬的結論來,從而證明你的論點是錯誤的。何文煥最后說,杜牧說“千里鶯啼綠映紅”,不過是說詩人覺得到處都是花開鳥語而已。何文煥的原則與楊慎有根本的區別,他認為詩歌只要表現詩人自己的感情和感受就行了。這在當時是一種直覺,今天我們已經有了文藝心理學,大家都知道,詩人帶上了感情,感覺就可能產生變異,在語言上就有夸張的自由,沒有這種自由,就不能想象;沒有想象,就沒有詩歌。
想象、虛擬、假定是理解詩歌的關鍵。
進入想象和假定、虛擬境界不僅是詩人的自由,而且是讀者的自由,詩人用自己的自由想象,激發起讀者的想象,帶動讀者在閱讀中把自己的感情和經驗投入到文本的理解中,一起參與創造。越是能激起讀者想象的作品越有感染力,讀者的想象也是一種創造,這不僅僅表現在所謂“夸張”這一類現象中,而且表現在許多微妙的方面。如下面一句“水村山郭酒旗風”,如果用楊慎的邏輯來推敲,也是有問題的:除了水村、山郭、酒旗以外,就什么也沒有了?怎么光有酒旗,為什么沒有提到酒店呢?風吹著酒旗,為什么沒有人呢?等等,這樣的問題,是問不完的,這種問題是外行的問題。
詩人調動讀者的想象來參與,卻并不提供信息的全部,他只提供了最有特點的細部,把其他部分留給讀者去想象,讓讀者用自己的經驗去補充。詩歌的語言越能調動想象,越有質量,關鍵是要有效地調動。詩人要表現的客觀世界和主體情感是無限豐富的,人類的語言不可能全部表達出來。詩人只能選取其中最有特征的部分。特征不是整體,但是它可以刺激讀者的想象,把他們的經驗和記憶激活。被詩人排斥了的部分就由讀者憑自己的想象去填充。所以詩人的語言,從正面來說,要抓住有特點的局部,從反面來說,就是要大幅度省略,在特征以外留下空白。
回到這首詩上來,為什么詩人只提供了幾個意象:水村、山郭、酒旗和風,就抓住了最有特征的部分?這句詩的省略是很大膽的,四個意象之間的空間關系并不確定。它們是任意的并列還是意象疊加呢?好像沒有必要太認真,對于想象來說,精確的定位,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