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炳與《二泉映月》
雙目失明后,阿炳的命運在其眼前一片漆黑的一剎那,被確定下來了,他已沒有了絲毫掙扎的余地,身上的力氣全用盡了。他開始走上了那條上街賣藝、乞討為生的末路。他融入了中國普通百姓里命運最悲慘的那一類人的行列。乞丐那常年不變的身份標志是:草繩子、破衣爛鞋和一只等待施舍的瘦骨嶙峋的手,一只發黑的手,以及聽天由命的微微佝僂的肩背,遭遇饑餓和寒冷、遭遇人們白眼或辱罵時的默默無語以及骯臟的外表--這其中有一部分細節或許是作戲劇性偽裝的--為生計所迫。
但阿炳沒有這類瑣屑的偽裝。在妻子董翠娣的照應呵護下,他每天外出時仍舊盡可能穿上家中僅有的最體面的衣裳,雖然大多破舊不堪,但都經過縫補、洗干凈了。他的手總要比別的乞丐洗得干凈,他畢竟是賣藝的,而且仍是無錫城里技藝最出眾的藝人。他正式啟用藝名“瞎子阿炳”行世--“靈感”來自大街上。這一藝名是經他本人首肯的,說明了他面對自身境遇的不咸不淡的心態,其中亦有一些處亂不驚的自我解嘲,一種骨頭很硬的幽默感。
這時的阿炳已經超越了生,進入了死亡的崇高境界。他默默地放棄了一部分生命的嘈雜和欲念,在為自己的死亡作準備。他生命的后二十多年,都給人以這樣一種心情寧靜坦然的感覺,而他生命之中的前后五十多年,則給人以暴烈與寧靜、熾熱與冷漠的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中間的七八年,恰好以他一右一左相繼失明的眼睛為痛苦醒目的界線。塵世的一切得失善惡、利益沖突都隨光明世界的驟然退卻而永久消逝了,剩下的則是一個無色無欲、永恒的黑夜。這永恒的黑夜漸漸給予這名鄉村純樸的孩子以一種新鮮而奇異的力量。現在,他倚賴于這種清醒而孤寂的力量,堅如磐石地支撐著自己傷殘的身軀在市井中活著,活下去!一年一年地持續著他那人類音樂史上最驚人的一個流亡者靈魂的杜鵑泣血般的吟唱。
他的每一曲吟唱都為他換來每天的飯食,但更多的獲取,卻是他那在畸型社會的壓迫下,仍然頑強跳動的一名歌者的心靈。他從未屈服于自己的命運,即使在雙目失明的不幸境遇里。他屬于人類中少數幾名真正堅信并且最終看到了神圣的曙光的人。很少有人能夠在生命中悉心領悟,并且學會死亡這一門具有罕見的詩意的課程--阿炳卻學到了!當他行走在他那風雨飄搖的人生途中,他承受了一切人所可能承受的最離奇非凡的痛苦,這痛苦凝聚起來,最終成為他內心或靈魂世界里一種別人難以超越的境界,而在這一超常境界里,死亡慢慢地成了他手指間的一段和弦,一個純美之極的歌聲,那歌聲直插云霄,縈繞在虛幻的九天之上。暴風雨過去了,留給世人的是一片雨過天晴、明凈碧翠的世界。阿炳又在他那雙瞎掉的眼睛里面,找回了自己年輕的心情,和從不知道人生的得失輕重的一個混沌初開的快樂少年的世界!
閑暇時,他用得最多的樂器,仍是那把家傳的紅木胡琴,經常拉的樂曲,也仍是那首象征了自己一生命運的《二泉映月》--溫柔、凄苦、文雅、憤恨、寧靜、不安諸多情感相交織的宛如夜之皓月一般的樂曲。他將此樂曲視為自己的眼珠一樣重要。他仍在不斷地修改它,對樂思、節奏加以潤色,他要在自己的遭遇上再追加上一段遭遇:音樂的遭遇!同樣,他也想在痛苦上再追加一種痛苦:音樂的痛苦。這一切,正是藝術臻于完善的崇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