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炳與《二泉映月》
在他出入酒肆茶樓所用的節目單上,這首曲子暫時用的題目是:《惠山二泉》--一直到他臨終的前半年,他才以一名創造者的勝利的口吻,向外人宣布,它的名字叫:《二泉映月》--
阿炳把自己的生命錘煉成了東方的樹蔭下或廣袤的荒漠中的一潭深水。夜晚的月光下,遠看,黑乎乎一片,無聲無息,甚至有一點猥褻、骯臟;近看,或者在大白天里走近它,卻是一汪泛動著無數微風和漣漪的澄澈明凈的清泉……汩汩的清泉源自大地的深處,源自自然神秘且深沉的懷抱。
這里,同樣驗證了詩人布羅茨基的兩段話:“磨礪速度是作者的自畫像,更是對天體物理透徹的理解……”“他奔跑,直至找到空間。空間的盡頭,他撞上了時間……”
有關阿炳生平的另一個令人嘆惋的情況是,在他眼睛瞎掉之后,無錫城里的人似乎就失卻了關于他的記憶。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包括他的同行和熟人以及喜歡聽他拉胡琴的人,都覺得這名從小孤兒出身的道士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是的,他不會再有別的作為了,除了沿街乞討賣藝,就只好坐在家里等死了。
阿炳三十多歲之前,別人還能夠方方面面說一些有關他的好多事情:他小時候的頑劣,他的父親,他那位謎一般消失的生母,以及他長大之后的逛*院,出入三教九流云集的場所等等……三十幾歲之后,別人至多提起他的是哪一年去世,或者在酒肆茶樓中賣藝的情景。甚至,有的人碰巧很偶然地在街巷中碰到阿炳夫婦,竟會瞪起很吃驚的眼睛大聲說:“嗯?這個人還活著?”仿佛迎面撞見的是他的前世。
因而,資料中的或民間傳說中的瞎子阿炳,在雙目失明上街賣藝之后的生活,就留下了大段大段令人遺憾的空白。例如:1928年到1937年之間漫長的十年,阿炳夫婦就仿佛從無錫街頭消失了;或者,他成了街頭巷尾淪落到生活最底層的窮賣藝人形象的一個抽象符號;一個人們司空見慣但卻視若無睹的街頭景象。往往是佝僂下身子的董翠娣在前面走,用一根細竹竿或一把折扇牽著丈夫的手;高個子、神色蒼涼而傲慢的阿炳走在后面,身上背滿了各種樂器,他因為眼睛看不見,挺直的上身痛苦地僵硬著,不像正常人走路那樣,頭部和肩背略略前傾--瞎子阿炳走路的姿態反而是頗為滑稽地要往后倒。看不見的雙眼朝天,本能地向往更為遼遠的空間。
另一方面,這漫長的十年里,他的生活也因為有了這個叫作董翠娣的女人--一個做他妻子的女人的照顧,很多事情,就相應地有了規律。宛如山林里跌蕩的瀑布,流瀉到了深深的谷底,阿炳的生活進入了一片平靜如鏡的水域。
可以想見,這十年里,有錢人家、富豪子弟或本地所謂的文人墨客,大多對他失去了興致。阿炳本人也徹底混跡于窮人、平民百姓、街頭乞丐的行列之中,成了終日和小市民為伍的社會底層中的一員。他那少年氣盛的脾氣,出了名的倔犟勁頭,也平息了一大半。他終日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世界里,他開始休息,進入像蛇一樣的冬眠狀態。三十多年里,這是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平靜下來。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他再也不能夠像一名被激怒的斗士躍向命運的敵陣。他每天所依賴的,只是苦命的妻子董翠娣的手--妻子的聲音及走動幾乎成了他自己外在的走動;成了他和以他為敵的空間之間訂立下的一條無聲的盟約。他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遵守這一盟約。有時他會在自己的床前摔倒,有時他撞倒了一個水果攤,一張茶館走廊里光天化日之下的椅子,像一名不中用的老人,而他的年齡,才四十歲不到……他的嘴角掛著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苦笑,他決不是笑別人,或者像從前那樣笑這個世界,而是確確切切地在笑自己———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可笑,眼睛瞎掉的樣子一定很滑稽……他千百次地和自己對話,詢問自己一些往昔的秘而不宣的事情,有時在樂器上,有時在心里面。別人在嘈雜的大街上行走,為一點點世俗的蠅頭小利而終日奔走,他卻在自己的內心深處行走。他心里面的那一雙眼睛越來越亮,仿佛終日在大街上夢游。他終于找到了自己長期以來所為之尋覓的蔑視人世的終極方式。他以自己內心的黑暗去衡量世界的黑暗,他們之間終將會比較出一個高下來。他像一名賭徒,慷慨地償付掉了自己的賭金,而命運的計分牌仍在神秘的數字和色塊之間轉動,最終的結果一時還說不上來。別人以為他輸掉了,有一段時間里,他也相信自己真的是血本無歸,頭腦中出現了失敗的瘋狂幻覺。但是,他聽到了時間的消失,宛如晝夜交替中逝去的光陰的“格格”聲,那聲音日復一日在他的賣唱生涯中,在他的胡琴上,在妻子心里感到難受時的呻吟聲中……變得清晰起來。他的耳朵關注這個聲音,他全神貫注地一言不發,他對輸贏的結局已經不在乎了,他在乎的是這神秘創世的賭局本身,以一名追求完美者的近乎殘忍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