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孔子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論語·子罕》)這是孔子得意弟子顏淵對孔子崇敬的評論,我們讀來卻感覺孔子有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
孔子是圣人,讓我們仰視難見;是古人,遙遠得叫人遠不可及;印象中孔子整天端著一幅道德家的嘴臉,使我們懶得一見。實際上,在這里人們都忽略了孔子首先還只是一個凡人,跟你我一樣,并無可神秘的地方。我們就從《論語》、《史記》來讀孔子,看一看,或許也有可親近的地方——
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論語·子罕》)
《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蓄蕃息。由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于陳蔡之間,于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 孔子出身貧寒,做過倉庫管理、牧場主管一類的“鄙事”,一生周游列國,多不得志。
孔子周游到了衛國,衛君有一位漂亮的妃子名叫南子。南子久聞孔子之名,加上孔子身高九尺的山東大漢,或許南子對他有些動情了吧,一再的要見孔子。“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孔子見了南子,學生子路不高興了,沖冠一“路”為紅顏。孔子急了,急得臉都紅了,以致發誓:“你們不要懷疑我,如果我做了對不起人的事,就讓老天來收拾我!”多可愛的孔老夫子!是急于澄清還是心虛了?辯解什么呢?“食色,性也”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這樣的狼狽,孔子還遇過不少。在魯國,孔子曾得志過幾天,做過大司寇,代理過相國。“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史記·孔子世家》)人一得意即喜形于色,孔子也莫能外,“禍至不懼,福至不喜”,說來容易,做來難也。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未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記·孔子世家》)
鄭人、子貢、孔子都夠有幽默感的了。周游列國,四處碰壁,師生失散,形單影只,獨立東門,一臉憔悴,一身狼狽,不是喪家之狗又能是什么呢?“然也!然也!”欣然而笑,除了自嘲,還能怎樣呢?
終其一生,孔子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是開壇授徒,做他的老師。孔子也是要收學費的,“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一束干肉的學費,應該不算貴了,比之“學在官府”,只有貴族子弟才能受教育,孔子有教無類,有開先河的意義,這點學費就更顯得微不足道了。
循循善誘,常使學生如沐春風,孔子可評特級教師了。可老夫子也有罵學生的時候,如《論語·季氏》“季氏將伐顓臾”一節,指責冉有、季路,咄咄逼人,金剛怒目,不過,事關原則,當仁不讓,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一處頗有點不講道理的罵值得一說。“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也。于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雖說恨鐵不成鋼,可罵得一點也不文明,同老婆吵架了,受領導批評了?宰予不過睡了個午覺,就遭此痛責,算是冤枉了,可孔子也是凡人,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我輩平凡老師,偶而出言不遜,還望學生諸公多多包涵。
孔子在吃上很有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而?,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論語·鄉黨》)這不吃,那不吃,在物資貧乏的時代,他在飲食上能這樣要求,夠格做美食家了。不過,衣食上挑剔一點,也無非凡人本性罷了。
孔子愛人。“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論語·鄉黨》)問人不問馬,頗有人本精神,在為保護一根電線桿可以犧牲一條人命的中國,這點精神尤其可貴。不知道有沒有人指責他婦人之仁,但正因為有常人的情感,孔子才顯出可愛。“朋友死,無所歸,曰:于我殯。”(《論語·鄉黨》)朋友死了,無人收斂,孔子說:“我來負責。”山東人的仗義豪爽由此可見。
周游十數年,授徒數十年,孔子老矣。冉有走了,子貢走了,顏回死了,子路死了。弟子三千,風流云散,人鬼殊途,老先生有垂暮之悲。“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于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史記·孔子世家》)一位哲人的挽歌,一個垂垂老者的悲嘆。以救世者自許的孔子,晚境寂寞蒼涼如此,禁不住凄然涕下。是哲人的悲歌,也是一個凡人的悲歌。
孔子是一個凡人,原來并不神秘,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有著和我們同樣的喜怒哀樂。當然,他也不僅只是一個凡人,他也還是圣人。《論語·子張》記載:有人評價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貢“賢于仲尼”,子貢說“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又說“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說的正是作為圣人的孔子的豐富與深邃。凡人的孔子是親切的,圣人的孔子則是豐富而深邃的,什么時候我們再談談圣人的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