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莫高窟(作業設計)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后。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兇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涌,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里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蘇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里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卷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里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里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久。這里沒有重復,真正的歡樂從不重復。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里,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么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著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么個朝代,總算有過這么一個時刻,駕馭哪些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
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余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著。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蕩胸襟;
終于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于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據說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六十華里。我只不信,六十華里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完全沉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也沒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3
第三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蘊,盡管毫無自信。游客各種各樣。有的排著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著畫具,在洞窟里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伙伴輕聲討論著學術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著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著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莫高窟確實有著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 of field),讓不同的游客攝取。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只是呈現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為觀看都存在,它們期待著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嘆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游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于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