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在法庭上
作者用精確的細節和深刻的內心展示,塑造了逍遙法外的聶赫留朵夫形象,逼真地再現了他心靈的震蕩和變化過程。當聽到被告人的名字是“柳波芙”時,他不相信是他愛過的姑娘,于是“戴上夾鼻眼鏡”,目不轉睛地看著被告人的臉。作者通過他的懷疑表現了雙重的內涵:一方面揭示他的僥幸心理,但愿不是她;一方面相信她不會干出圖財害命的事,這懷疑又是對瑪絲洛娃品格的肯定,為法院制造冤獄留下了伏筆。
作者運用主觀與客觀的嚴重背離,表現人物性格的反常性,造成奇巧的藝術效果。站在被告席上的就是她,“這決不可能”的主觀判斷失去了真實意義。于是客觀逼著他回到現實中來:“這個人就是她,就是那個半養女半婢女的姑娘……真心實意地愛過她,后來卻在一種失去理性的瘋魔狀態里誘奸了她,過后又拋棄了她。”作者通過他回憶的內心獨白,用簡潔的文字寫出了他在巴諾沃肇事后的心理,相愛和悔恨同時出現在他的心頭,對自己的“瘋魔狀態”有所譴責。他“取下夾鼻眼鏡”,靈魂里開始一種復雜而痛苦的斗爭,表現了他性格在雙向逆反中的一種尋求。但是馬上承認自己卑鄙,在良心上譴責自己,還不可能。他希望別叫外人知道這件事當眾出丑。虛榮心占了上風,表現了他利己動機的心理特征。瑪絲洛娃嚴厲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又掀起他靈魂的波濤:“她認出我來了!”于是“就把身子往后一縮”,這個揭示人物心靈的動作,有著巨大的戲劇效果,呈現出受驚、害怕、躲閃、逃避等斑駁陸離的感情色彩。但是“她沒有認出他來”,總算過了一道難關,他急切地盼望快點審完才好。作者用獵人處理受傷的鳥時又可憐、又懊惱、又厭惡的心情來比喻他這時的復雜內心世界,不由得想趕快弄死它,把它忘掉才好,利己的心態仍占上風。庭長要瑪絲洛娃為自己辯護。在違背事實的訴狀面前,除非把它全部推翻,換人重新審查,但這又辦不到。所有的法官都“像追捕一頭野獸”那樣惡毒兇狠,要把她置之于死地,逼得她放聲大哭。聶赫留朵夫受到了觸動,也應聲哭泣。兩個人哭泣聲的匯合,淚水向同一方面流淌。他的同情心有所抬頭,利己觀念有所動搖。雖然他把自己的眼淚歸之為“神經脆弱”,但畢竟不是為了自己而流下的眼淚。為了掩蓋眼淚他“戴上夾鼻眼鏡”,表現了怕丟臉而產生的恐怖的心理。作者把他這時的心境比喻為“一只在房間里做了壞事的小狗”,被主人抓住,按在它做丑事的地方,小狗尖叫著,想躲開和忘掉是不可能了。外因引起了內心的變化,他開始感到靈魂的丑惡、卑鄙和下流。作者把人物靈魂深處的自我搏斗寫得像戰場上的生死搏斗一樣。兩種感情的撞擊、互相推移,時而浮起,時而沉沒,時而躲避,時而面對。作者不僅是悲劇人物的目擊者,而且作為被欺凌人物的保衛者對聶赫留朵夫進行鞭撻。
作者把聶赫留朵夫押上道德法庭,進行靈魂的審判,審判人員變成了被告,這種匠心獨運的藝術構思,是偉大作家藝術才華的表現。從心理描寫的技巧上說,作者除采用內心獨白、形象的比喻外,還運用了戲劇化的動作表現人物的內心感受和變化。例如聶赫留朵夫“把身子往后一縮”,夾鼻眼鏡戴上,摘下,又戴上。后來的契訶夫在《變色龍》(1884)中用大衣脫下來、穿上去、又脫下來的動作揭示警官奧楚蔑洛夫變來變去的丑惡內心世界,也采用了這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