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何滿子:八旬老人少年文
——記者題記
何滿子,1919年生。著名學者、雜文家,浙江富陽人。解放前從業新聞,曾任記者、編輯、總編輯。新中國成立后曾任書店總編輯、大學中文系教授、出版社編輯,職稱編審。早期從事美學與文藝理論研究,后治中國古代小說,兼治思想史、民俗等學科。已出版的專著有《藝術形式論》、《論〈儒林外史〉》等二十余部學術專著和《畫虎十年》、《綠色吶喊》等十余種雜文隨筆集。
寫作 沒有我不敢寫的東西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現在在寫什么書呢?
何滿子先生(以下簡稱“何”):我現在寫東西比較少了。長的東西不能寫了,年紀大了,只能寫點無聊小文章,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這些地方發一發。都是一些雜文不像雜文隨筆不像隨筆的東西。不寫也覺得閑著沒事干,于是就寫。一個月我也就是寫個五六篇。
記:一個月五六篇還是有賬算的,那就是平均一周有一兩篇啊,先生的精力真是過人。
何:他們老是來電話催,沒有辦法。我這個人一寫東西就容易寫“兇”,他們也要,拿去還是想辦法登出來了。寫雜文就是這樣,沒有我不敢寫的東西,只有你不敢登的東西。我批武俠批言情的東西,別人不一定看得進去。所以有朋友說我是成天向空氣發議論,簡直就是“天問”。
記:我聽說何先生曾經是“胡風集團”的“得力干將”啊,這么多年來您的性格還是老樣子?
何:呵呵,我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起就是“老運動員”了。1955年我被株連,成了“胡風案”的調查對象。1957年反右擴大化我連公職也被開除了。1962年我才被“恩準”從流放地寧夏回到上海,生活費只給25元。再后來的“文化大革命”更不用說了。但是我這個人沒有變,內心也很坦然。我沒有錯,你錯了。如果你不知道自己錯了,那是你可憐。如果你明知道自己的錯,卻因為某些原因來對付我,那你是可恥。我很坦然的。
記:看來這也是何先生的長壽秘訣了。我還想問問一問,當年胡風和先生是什么關系呢?
何:什么關系?當年我成了“胡風集團”的“干將”的時候我連胡風的面也沒有見過。
記:除了雜文寫作外,何先生對文藝理論的研究也相當深刻。
何:寫得不算好啦。解放前我主要的工作是做記者編輯,業余時間我就拿來研究文學理論,偶爾也寫寫雜文。1949年以后我一邊在大學里教書,一邊做古典小說研究,后來一系列的運動打斷了我的研究工作。之后,也就是1978年以后我才恢復了古典小說研究的工作。雜文寫作漸漸多起來還是上世紀九十年牮事情了。
學術 研究古典小說純屬意外
記:您為什么對古典小說有這么強烈的興趣呢?
何:我小時候沒有進過正規學校的。我外祖父家在晚清是一個大家族,他是個洋務派,可是呢,他又不相信中國的學校,所以家里請了老師來教。有教古文的,也有劍橋、牛津的老師,中外古今,什么都教。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學習的。在那個時候,我就喜歡中國的古典小說,而且可能讀的方式和角度和一般人不一樣,所以產生了研究古典小說的興趣。可是呢,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就把這些東西給拋開了。文學方面的興趣轉移了,轉到“五四”以后的新文學和外國小說上去了。我記得外祖父去世這個家族散了之后,我插到當時的學校里去讀高中,發覺那些老師都不行,也沒沒什么好書讀,我就自己去讀課外的書。后來抗戰開始了,我到報館做編輯、總編輯,也沒有時間去做古典小說的研究。解放后我先是在書店里做總編,后來在大學里教中文,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研究古典小說純屬意外。
記:為什么這么說呢?
何:那時候我在高校教書,開的課程是文學理論和現代文學方面的內容。不料當時高校院系調整前對大學教師搞了一次思想改造運動,有兩位老先生受不了檢討批評,卷鋪蓋走人了,留下的課沒人教。文學院的院長就找我商量,說我讀過點古書,要我勉為其難。我覺得既然如此,再加上又覺得教文學理論和現代文學更敏感,所以我就接手了。我想教古典文學可能要保險一些,所以我就開始上《中國文學史》的課。
我記得那時剛接手的時候正好講到明清文學那一段,而小說和戲曲是明清文學的主要部分,這樣我就不得不去重新閱讀和熟悉明清小說和相關材料。這時候才把童年的那一段古典小說閱讀經歷連接起來。
記:何先生對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著力頗深,能談談這方面的心得嗎?
何:去世了的吳組緗教授有一句話,他說:“關于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性格與命運,除了反右、文革、上山下鄉之外,《儒林外史》里已經全有了。”我認為他說得很好。《儒林外史》直到今天還有燭照世相,特別是知識分子各色心態的巨大生命力。可是呢,中國古代長篇小說里頭的幾種經典性著作中,《儒林外史》是最受冷落的一種,以至魯迅要為之抱不平了。魯迅說:“《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嘗在羅貫中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像不永久,也不偉大了。偉大也要有人懂。”
實際上,吳敬梓可以說是中國古典小說家中傳統文化修養最深厚的一個了。而且他又是古代小說家中理性思維能力最卓越的一個。他的創新精神也很突出的。你想啊,他拋棄了傳統小說中英雄神怪才子佳人的慣常人物,而是著眼幾個知識分子,這就很不容易了。所以呢,《儒林外史》不可能像其它古典小說名著那樣成為家喻戶曉的東西,它要求讀者也具有較高的閱讀水平。
記:除了《論〈儒林外史〉》,您在那段時期還寫了哪些東西呢?
何:我還寫了《論金圣嘆評改〈水滸傳〉》以及《論蒲松齡與〈聊齋志異〉》兩本書。這三本書是在一年中完成的。這樣我就轉到古代小說的研究上來了。
記:除了古典小說研究,何先生還曾經做過哪方面的學問呢?
何:我這一輩子經歷太多,基本上沒有坐下來好好做學問。唯一算得上認真下了功夫的應該是民俗學方面的。我用了大概十年的時間搞觀世音菩薩的研究,什么佛書、史料、靈驗記、道場地志、寶卷等等我都收集研究,做了不下一千張卡片,兩百張佛像照片和拓片圖像,還寫了十多萬字的初稿,夢想有那么一兩年的時間讓我自由支配,把這本涉及宗教、哲學、民俗、文學、美術、文化交流等等內容的大書完成。哪曉得1966年“文革”一起,紅衛兵把這些東西一掃而空,從此絕了我專心治學的夢。
魯迅 我一直關注他的憂慮所在
記:我看何先生的書架上魯迅的書不少。作為一位雜文家,您是怎么評價魯迅的?
何:魯迅的作品我最早讀的是《野草》,那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初。那時候我才十一二歲,哪里真正讀懂了魯迅啊。接著我又讀了《彷徨》、《吶喊》兩本小說集,其中最讓我動情的是《故鄉》、《社戲》這些。我是浙江人嘛,所以對那些帶有江浙鄉土味道的東西很感興趣。
記:這跟我們這些年輕人一樣,最開始接觸的也是魯迅的小說。
何:集子里的《阿Q正傳》、《傷逝》我也讀得很上心。可是呢當時我并不能體察出里面的深意,我是到抗日戰爭時期經歷了好幾年的流浪生活才逐漸覺悟到里面的意義的。
記:那后來您才讀到了魯迅先生的雜文。他的雜文對您的影響大嗎?
何:應該說很大。我記得1939年我在西安流浪的時候曾經向謝冰瑩主編的《黃河》雜志投稿,后來朋友告訴我《黃河》的背景不簡單,其骨干是魯迅所批評的“民族主義文學”派。我趕緊去找謝冰瑩退稿子。剛巧在她桌子上看見一本《且介亭雜文》,據說是從淪陷區的上海寄來的,我就向她借了來。借了就沒有還,還愛不釋手。
1946年我回到南京,我才有了一套布面的《魯迅全集》,二十卷。那簡直就是我的鎮宅之寶啊。可是1961年當我因為“胡風案”被流放到寧夏的時候,卻不得已出讓給了當地的文化館,心疼得很。很想想,那時候我是流放的罪人,連讀書的權利都給剝奪了,哪里還有權利保留一套《魯迅全集》呢?1978年我回到上海有了工資,第一件事情就是買了這套《魯迅全集》,這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十六卷。它成為我案頭必備的書籍,我現在還要經常溫習,不敢懈怠。
我有一個似乎不合邏輯的說法,那就是所有的偉大作家都是因為他們的作品而偉大,但是魯迅不同,他更多的是因為他的人格而偉大。從我認真讀魯迅以來,我就一直關注魯迅的思考所在,憂慮所在,這實際上也是我寫雜文的根本落腳點。
記:關于魯迅,時下對他的爭議似乎多了起來。
何:對魯迅的爭議實際上也可以看成對雜文精神的爭議。你看現在流行的是什么?是武俠,是言情,是余秋雨。從這里就可以看出來。
還有的人說魯迅的性格“偏激”,那是因為魯迅太了解當時中國的黑暗了。現在有人把他和林語堂、梁實秋做比較,就說魯迅偏激,那是對當時魯迅所處的環境和周遭情勢不了解。
記:除了魯迅對您的雜文寫作有著很大的影響外,胡風也是一位。
何:可能胡風對我的現實際遇的影響更大一些。(笑)
成都 收獲了愛情的地方
記:何先生今年多少歲了?從您的白發和健康的臉色中我得不出結論。
何:我今年八十五歲了。準確地說是八十四歲零九個月。看著還健康啦,實際上不行了,尤其是腿不行,走不長路。我這個人一直煙酒不斷的,以前是個“三不主義者”,不戒煙,不戒酒,不鍛煉,只是有空散散步,現在腿不太好,路也走得少了,沒辦法。去年我進了醫院,醫生說我有點腦梗塞,可能有腦血栓什么的,結果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后來只好把酒給戒掉了。醫生說現在頂多只能喝點紅酒。
記:難道先生以前不是喝紅酒嗎?
何:哪里。紅酒與糖開水何異呢?我是喝白酒的,五糧液、瀘州大曲才算酒嘛。
(何夫人在一旁說:我們現在家里白酒、洋酒都堆滿了。有的人不曉得他戒酒了還給他送酒來。)
記:腦血栓影響思維的,先生還是應該多走走路,稍微鍛煉一下,不然寫東西就困難了。
何:是啊。所以我把酒戒了。你們成都的車輻老先生年紀比我大,我要向他學習。我現在每天早上六七點鐘起床看書寫作。不過以前我是很懶的,上午要到十點多才起來,結果去年在醫院里給改正了,天還沒亮就把我鬧起來量體溫查血壓,只好按時起床了。中午還要睡午覺,晚上病房里個個都定點睡覺。真是的。
記:何先生曾經在成都生活工作過一段時間,什么時候回成都看看?
何:十年前我回成都看了一些老朋友。以后看有機會再回去看看吧。
記:你跟何夫人是怎么認識的?
何:解放前我在成都工作的時候認識她的。在成都最大的收獲就是騙了一個成都姑娘回來。
(何夫人笑:說什么呀,老頭子。)
記:您們兩位如今年齡大了,生活上誰來照料呢?
何:我們的大女兒,她在古籍出版社工作。她每天晚上來為我們燒一頓飯,第二天中午熱了再吃。
(何夫人:她晚上來給我們做的飯,可以留到第二天中午用微波爐熱一熱就可以了。)
記:那是不是太簡單了一點?
何:早上自己可以吃牛奶餅干,沒問題的。
(何夫人:沒辦法講究了。房子請鐘點工來打掃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