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jìn)小說天地
有時我看了頭幾頁,就可推測到誰勝誰敗,而且故事線索一弄明白,我就努力用自己的想像力來替書中人物解開扣子。一放下書,我就琢磨起來,像做算術(shù)教科書上的練習(xí)題那樣,并且越來越能猜中哪個主人公進(jìn)入幸運(yùn)的天國,哪一個墮入牢獄。但在這一切后面,也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種活生生的、對我有重大意義的真理,看到另一種生活的特點(diǎn),另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我明白了在巴黎無論是趕馬車的、做工的、當(dāng)兵的,凡一切“下等社會”的人,跟尼日尼、喀山、彼爾姆等等地方的完全不同:在那邊,“下等社會”的人更能大膽對老爺們說話,對待他們態(tài)度要隨便得多,自由得多。比方那里有一個兵士(但在我所認(rèn)識的兵士中,就沒有一個像他的,無論西多羅夫、輪船上那個維亞特兵士,更不必說葉爾莫欣了),他比這些人更像一個人;在他身上,有一種跟斯穆雷相同的東西,但并不像斯穆雷那樣兇和粗野。又如那里有一個店主,可是他也比我所知道的一切店主都好。就是書中的神父,也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樣,他們要親切得多,對人更富于同情心。總之,照書上看來,外國的全部生活,比我所知道的要有趣得多,輕快得多,好得多。在外國,沒有那樣多的野蠻的打架,沒有像捉弄維亞特兵士那樣厲害地捉弄人,也沒有老婆子那種狂暴的禱告。尤其顯著的,是書中雖講著一些惡徒、吝嗇鬼、無賴漢,但是決沒有我所熟悉的和常常見到的那種說不出的殘酷,以及捉弄人的嗜好。書里的惡徒雖兇,但都兇得有道理,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兇,原因大體可以明白。可是我所見的那種兇惡的行為,卻都是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并不是可以因此得些什么好處,僅僅是為了發(fā)泄而已。每看一本新書,這種俄羅斯生活與外國生活不同的地方愈加明顯,使我產(chǎn)生茫然的懊喪,懷疑這些角邊骯臟、紙頁泛黃的念舊了的書的真實(shí)性。這時候,忽然得到了龔古爾〔愛德蒙·德·龔古爾(1822—1896):法國作家。〕的一本叫做《桑加諾兄弟》的長篇小說,我花了一整夜一氣念完了。我很驚奇,這里有一種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東西,于是我又把這平凡傷感的故事重新看了一次。這本書里,并沒有錯綜復(fù)雜的東西,表面上沒有什么趣味。開頭幾頁跟圣賢傳一樣,生硬枯燥,用語很準(zhǔn)確,毫無一點(diǎn)夸張。一開始引起我一種不愉快的驚奇感,可是用樸素精練的句子組織起來的文章,卻很好地記在我心里了。馬戲師兩兄弟的悲劇,一步緊一步地發(fā)展開來。我的兩手,不覺因?yàn)榭催@本書的快樂而發(fā)起抖來。念到那跌斷了兩條腿的不幸的藝人爬到閣樓上去,而他的兄弟,正在這閣樓上偷偷地練習(xí)自己心愛的技術(shù),這時候,我大聲哭起來了。我把這本好書還給裁縫妻子的時候,要她再借些這樣的書給我。“為什么要這樣的書呢?”她輕輕笑著反問。她這一笑把我窘住了,說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樣的書。她說:“這是一本枯燥無味的書,等一等,我拿一本更有趣味的給你……”幾天之后,她借一本格林武德〔格林武德(1833—1929):英國作家。〕的《一個小流浪兒的真實(shí)故事》給我。這書的書名就有點(diǎn)刺痛我,可是打開第一頁,立刻在心中喚起了狂喜的微笑,而且我一直含著這樣的微笑把全書念完,有些地方還念了兩三遍。原來即使在外國,有時也有過著這樣艱苦生活的少年!唔,我的生活并不那樣壞,這就是說,不必悲觀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