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貝多芬傳》序
還有,當我進入晚年時,我從他的后期作品中找到了精神上的解脫。心靈單獨面對著神明,與暫且存在的各種形象嬉戲,并在其“實體”的正當中居座。……這不是抽象的睿智。這是輸血。是依靠他的音樂的奇異的力量送到我血管里的輸血。輸入的血,通過脈管浸透到肢體的每個地方,成為我的肉、我的思想。這是理性無法理解的深奧的生命的奇跡——我試圖檢驗這種盲目的力量。它在用觸覺探索著創造性的“下意識”的地下的黑暗,并且往前走去。偉大的藝術家是由重疊的兩個世界形成的。一個是明晰的、理性的地上世界,它把現象的嬉戲整理、組織起來。一個是要求有生活的、意志的地下世界,它竭盡全力試圖靠近內在的
大海及其岸邊。……不具有眼睛的這種力量,究竟是用怎樣的神秘的方法靠攏光明?熱切地盼望流入形體完美的鑄模中的無形之物——天才的力量又是怎樣來鑄造它?對這些,貝多芬比其他任何藝術家都更明確地給了我們啟示。因為,他用他的獨白,在自己的作品中記下了創造的萌芽狀況。我們遇到了谷子入土死而復蘇并顯示種種變容的煉丹術,也遇到了常常歷盡千辛萬苦而百折不撓的、不自覺地朝向潛在的最終目的的變體。我們參與了啟示的誕生。這是從幽暗的源泉流露出來,將她的美——“面對著善之美”——的恩惠賜給人們、將其歡樂和安慰賜給人們的啟示的誕生。為什么?因為,征服了世界的這種音樂語言,幾乎具有與
福音書同樣的威力,而用語言來敘說這種力量的人,知道力量來自比自身更高的地方,同時也完全領會到授予自己的最高尚的資格,就是要將自己享受到的這些光明中的一部分傳給其他的人們(他自認為,即使僅僅是一部分,也只能傳達得很不充分)。沒有一個音樂家在一生中的最后階段時,能像貝多芬那樣光榮而又謙遜地認識到自己的使命。
這個使命,是從兩個方面來完成的。表面上看,這兩者似乎相互矛盾。然而,有信仰的心靈知道這兩者相輔相成。他一方面贊頌“個性的人格”——我沒有說是“個人”。前者的含義是“具有本質意義的心靈”,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大氣層中的王國”。另一方面,他贊頌在現實的大地上牢牢扎下根的人類共同體,贊頌在神靈下結合起來的一切民族的同胞愛這一巨大的希望。這正是繼《莊嚴彌撒》之后、在他晚年的作品中也算是最強而有力的《第九交響曲》所具有的意義。這又是一部新的彌撒,是第二次祭禮——總之,是人類的大彌撒。
此后,靈魂就靜坐在后期各首四重奏曲的神圣的孤獨之中。但是,事實上,這種孤獨并非他最后的話語,而是突如其來的死亡打斷了他的發展周期。貝多芬并沒有宣告與世長辭。他本來想要積蓄更多的力量,變得更扎實,裝備得更完備,再回到人世間,重振旗鼓,用新的交響曲來展開新的戰斗。因為,無論他多么熱切地尋求永遠之物,他也從不想到時間之外去尋找。想來,他也會和偉大的戰友歌德一樣說道“時間才是我的田地”。
他的天職在于耕耘這塊田地,在于要在時間之中勞動,制造船只,將人們擺渡到那永遠之物的所在處。——“為了你成為永遠之物,創造了短暫之物。”——貝多芬的崗位就在這里。對這一點,直到時間的最后一瞬間,貝多芬都一清二楚。這一點,曾經促使我力圖以約翰·克利斯朵夫——將人類擺渡到彼岸的偉大的船夫——的形象,來使貝多芬復活。貝多芬把我擺渡過去了。……下一個輪到誰呢?“不論何時何日,只要那是你望見貝多芬的日子,你就絕對不會死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