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大家”包括“我”、閏土、“別人”。“別人”指楊二嫂,又有更廣泛的含義。省略號省略了與閏土隔膜的情景。“恣睢”即放縱,不加約束,不守規矩,沒有禮貌,任意胡來。從小說內容看,“辛苦恣睢”是指楊二嫂。她從“豆腐西施”到“細腳伶仃的圓規”,顴骨高了,嘴唇薄了,不再“終日坐著”,是很辛苦的;她鋒利尖刻、毫無顧忌的言語,明要暗偷、順手牽羊的行為,完全是縱情妄為。但她畢竟也是受壓迫、被損害的人。三個“辛苦”的含義有所不同:前者是“奔波勞碌”;中者是“勞苦”;后者是“處心積慮、挖空心思”。三個“辛苦”并列,暗示“我”、閏土、楊二嫂雖有差別,而仍處在同一社會層面——被統治被羈勒的地位。細細體會,魯迅對楊二嫂的“恣睢”,并非一味否定,而是有所肯定:把“恣睢”與“展轉”、“麻木”并列,肯定是生活所迫;從“我”的心理描寫中,隱隱約約透露這樣的信息。三個“不愿意”表達了我的“希望”:希望水生、宏兒之間不再產生隔膜,希望他們不要過著貧窮艱苦的生活還不覺悟,更希望他們不要放縱自己、損害別人而生活。】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么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嗎?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遠罷了。
【“我”的希望是:后代不再“隔膜起來”,不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不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不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應該有新的生活”。害怕希望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希望”只是“我”的個人愿望而已,如同一尊偶像,極其茫遠,不可能實現。“我”和閏土的“希望”,本質上都是供人盲目崇拜的“偶像”,有麻痹作用,無實際效果。兩種希望,都會落空,因為它們都寄托在偶像的身上。】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這一段重現了月下瓜地的景色,“朦朧”一詞暗示了這是幻景,不是實景。再現“沙地”“藍天”“圓月”的景色,表明“我”對理想中的故鄉的向往,對美好的境界的向往,希望新一代能過上好的生活。這里虛擬的景色與現實的景物形成對比,使理想表現地更加鮮明、形象。“我”憧憬的美妙的景象中,少了一個勇武的小英雄,含蓄地表達了“我”對小英雄的崇敬和渴望。“希望”和“路”各有含義:“希望”指的是美好、理想的境界;“路”指的是謀求社會變革的實踐。作者在此表達了對理想的追求和信心,對謀求改革、實現理想的強烈進取精神。“我”恍然大悟:希望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實踐;希望就象路,是靠許多人走出來的!這里作者借“我”的覺悟,號召彼此“隔膜”的人們,求同存異,取長補短,共同開拓新路!“走的人多”,當然不只是“我”和閏土,還有楊二嫂們。開拓新路,要靠“大家”;摧毀“高墻”,更需要楊二嫂那種“恣睢”精神。毫無疑問,楊二嫂是拆墻、拓路大軍中的一員。從這里可以看出魯迅先生對楊二嫂并非一棍子打死。作者塑造這個人物形象,既有嚴厲的批判,也有真誠的同情,甚至還有含蓄的肯定。作者的創作意圖正在于:“我”和閏土、楊二嫂應該團結,克服“展轉”、“麻木”、“恣睢”,開創理想的道路,共同為實現不“辛苦”的新生活而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