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巨人貝多芬》20
要肯定這個“我”,在帝王與貴族之前解放個人,使他們承認個個人都是帝王貴族,或個個帝王貴族都是平民,就須先肯定“力”,把它栽培,扶養,提出,具體表現,使人不得不接受。每個自由的“我”要指揮。倘他不能在行動上,至少能在藝術上指揮。倘他不能征服王國象拿破侖,至少他要征服心靈、感覺、和情操,象貝多芬。是的,貝多芬與力,這是一個天生就的題目。我們不在這個題目上作一番探討,就難能了解他的作品及其久遠的影響。
從羅曼羅蘭所作的傳記里,我們已熟知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平時的生活除了過度艱苦以外,沒有旁的過度足以摧毀他的健康。健康是他最珍貴的財富,因為它是一切“力”底資源。當時見過他的人說“他是力量的化身”,當然這是含有肉體與精神雙重的意義的。他的幾件無關緊要的性的冒險,(這一點,我們毋須為他隱諱。傳記里說他終生童貞的話是靠不住的,羅曼羅蘭自己就修正過。貝多芬一八一六年的日記內就有過記載。)既未減損他對于愛情的崇高的理想,也未減損他對于肉體的控制力。他說:“要是我犧牲了我的生命力,還有甚么可以留給高貴與優越?”力,是的,體格的力,道德的力,是貝多芬的口頭禪。“力是那般與尋常人不同的人底道德,也便是我的道德。”(一八零零年語)這種論調分明已是“超人”的口吻。而且在他三十歲前后,過于充溢的力未免有不公平的濫用。不必說他暴烈的性格對身分高貴的人要不時爆發,即對他平輩或下級的人也有枉用的時候。他胸中滿是輕蔑;輕蔑弱者,輕蔑愚昧的人,輕蔑大眾,(然而他又是熱愛人類的人!)甚至輕蔑他所愛好而崇拜他的人。(在他致阿芒達牧師信內,有兩句說話便是誣蔑一個對他永遠忠誠的朋友的。——參看書信錄)在他青年時代幫他不少忙的李區諾斯基公主的母親,曾有一次因為求他彈琴而下跪,他非但拒絕,甚至在沙發上立也不立起來。后來他和李區諾斯基親王反目,臨走時留下的條子是這樣寫的:“親王,您之為您,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靠了我自己。親王們現在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至于貝多芬,卻只有一個。”這種驕傲的反抗,不獨用來對另一階級和同一階級的人,且也用來對音樂上的規律:
——“照規則是不許把這些和弦連用在一塊的……”人家和他說。
——“可是我允許。”他回答。
然而讀者切勿誤會,切勿把常人的狂妄和天才的自信混為一談,也切勿把力底過剩的表現的傲慢視同一律,以上所述,不過是貝多芬內心蘊蓄的精力,因過于豐滿之故而在行動上流露出來的一方面;而這一方面,——讓我們說老實話——也并非最好的一方面。缺陷與過失,在偉人身上也仍然是缺陷與過失。而且貝多芬對世俗對旁人盡管傲岸不遜,對自己卻竭盡謙卑。當他對邱尼談著自己的缺點和教育的不夠時,嘆到:“可是我并非沒有音樂的才具!”二十歲時摒棄的大師,他四十歲上把一個一個的作品重新披讀。晚年他更說:“我才開始學得一些東西……”青年時,朋友們向他提起他的聲名,他回答說:“無聊!我從未想到聲名和榮譽而寫作。我心坎里的東西要出來,所以我才寫作!”(這是邱尼的記載。——這一段希望讀者,尤其音樂青年,作為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