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巨人貝多芬》20
可是他精神的力,還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索。
大家說貝多芬是最后一個古典主義者,又是最先一個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不錯,在表現為先,形式其次上面,在不避劇烈的情緒流露上面,在極度的個人主義上面,他是的。但浪漫主義的傷感氣分與他完全無緣。他生平最厭惡女性的男子。和他性格最不相容的是沒有邏輯和過分夸張的幻想。他是音樂家中最男性的。羅曼·羅蘭甚至不大受得了女子彈奏貝多芬的作品,除了極少的例外,他的鋼琴即興,素來被認為具有神奇的魔力。當時極優秀的鋼琴家李哀斯和邱尼輩都說:“除了思想的特異與優美之外,表情中間另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分。”他賽似狂風暴雨中的魔術師,會從“深淵里”把精靈召喚到“高峰上”。聽眾嚎啕大哭,他的朋友雷夏爾脫流了不少熱淚,沒有一雙眼睛不濕……當他彈完以后看見這些淚人兒時,他聳聳肩,放聲大笑道:“啊,瘋子!你們真不是藝術家。藝術家是火,他是不哭的。”(以上都見邱尼記載)又有一次,他送一個朋友遠行時,說:“別動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堅毅和勇敢才是男兒本色。”這種控制感情的力,是大家很少認識的!“人家想把他這株橡樹當作蕭颯的白楊,不知蕭颯的白楊是聽眾。他是力能控制感情的。”(羅曼·羅蘭語)
音樂家,光是做一個音樂家,就需要有對一個意念集中注意的力,需要西方人特有的那種控制與行動的鐵腕:因為音樂是動的構造,所有的部分都得同時抓握。你的心靈必須在靜止( immobilitè)中作疾如閃電的動作。清明的目光,緊張的意志,全部的精神都該超臨在整個夢境之上。那末,在這一點上,把思想抓握得如是緊密,如是恒久,如是超人式的,恐怕沒有一個音樂家可和貝多芬相比。因為沒有一個音樂家有他那樣堅強的力。他一朝握住一個意念時,不到把它占有決不放手。他自稱為那是“對魔鬼的追逐”。——這種控制思想,左右精神的力,我們還可以從一個較為浮表的方面獲得引證。早年和他在維也納同住過的賽弗烈特曾說:“當他聽人家一支樂曲時,要在他臉上去猜測贊成或反對是不可能的;他永遠是冷冷的,一無動靜。精神活動是內在的,而且是無時或息的;但軀殼只象一塊沒有靈魂的大理石。”
要是在此靈魂的探險上更望前去,我們還可發見更深邃更神化的面目。如羅曼羅蘭所說的:提起貝多芬,不能不提起上帝。(注意:此處所謂上帝系指十八世紀泛神論中的上帝)貝多芬的力不但要控制肉欲,控制感情,控制思想,控制作品,且竟與命運挑戰,與上帝搏斗。“他可把神明視為平等,視為他生命中的伴侶,被他虐待的;視為磨難他的 暴 君,被他詛咒的;再不然把它認為他的自我之一部,或是一個冷酷的朋友,一個嚴厲的父親……而且不論什么,只要敢和貝多芬對面,他就永不和它分離。一切都會消逝,他卻永遠在它面前。貝多芬向它哀訴,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問。內心的獨白永遠是兩個聲音的。從他初期的作品起,(全集卷九之三的三重奏底allegro;全集卷十八之四的四重奏底第一章,及《悲愴朔拿大》等。)我們就聽見這些兩重靈魂的對白,時而協和,時而爭執,時而扭毆,時而擁抱……但其中之一總是主子的聲音,決不會令你誤會。”(以上引羅曼·羅蘭語)倘沒有這等持久不屈的“追逐魔鬼”,撾住上帝的毅力,他哪還能在“埃林耿希太脫遺囑”之后再寫《英雄交響樂》和《命運交響樂》?哪還能戰勝一切疾病中最致命的——耳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