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巨人貝多芬》20
耳聾,對平常人是一部分世界死滅,對音樂家是整個世界的死滅。整個的世界死滅了而貝多芬不曾死!并且也還重造那已經死滅的世界,重造音響的王國,不但為他自己,而且為著人類,為著“可憐的人類!”這是一種超生和創造的力,只有自然界里那種無名的,原始的力可以相比,在死亡包裹著一切的大沙漠中間,唯有自然的力才能給你一片水草!
一八零零年,十九世紀第一頁。那時的藝術界,正如行動界一樣,是屬于強者而非屬于微妙的機智的。誰敢保存他本來面目,誰敢威嚴地主張和命令,社會就跟著他走。個人的強項,只有吞噬一切之勢;并且有甚于此是:個人還需要把自己溶化在大眾里,溶化在宇宙里。所以羅曼·羅蘭把貝多芬和上帝的關系寫得如是壯烈,決不是故弄玄妙的文章,而是窺透了個人底深邃的意識。藝術家站在“無意識界”的最高峰上,他說出自己的胸懷,結果是唱出了大眾的情緒。貝多芬不曾下功夫去認識的時代意識,時代意識就在他自己的思想里。拿破侖把自由、平等、博愛當作幌子踏遍了歐洲,實在還是替整個時代的“無意識界”做了代言人。感覺早已普遍散布在人們心坎間,雖有傳統、盲目的偶像崇拜,竭力高壓也是徒然,藝術家遲早會來揭幕!《英雄交響樂》!即在一八零零年以前,少年貝多芬的作品,對于當時的青年音樂界,也已不下于《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樣的誘人(莫希爾斯說他少年時在音樂院里私下問同學借抄貝多芬的《悲愴朔拿大》,因為教師是絕對禁止“這種狂妄的作品”的)。然而《第三交響樂》是第一聲宏亮的信號。力解放了個人,個人解放了大眾,——自然,這途程還長得很,有待于我們,或以后幾代的努力,——但力的化身已經出現過,悲壯的例子寫定在歷史上,目前的問題不是否定或爭辯,而是如何繼續與完成……
當然,我不否認力是巨大無比的,巨大到可怕的東西。普羅曼德的神話存在了已有二十余世紀。使大地上五谷豐登、果實累累的,是力;移山倒海、甚至使星球擊撞的,也是力!在人間如在自然界一樣,力足以推動生命,也能促進死亡。兩個極端擺在前面:一端是和平、幸福、進步、文明、美;一端是殘殺、戰爭、混亂、野蠻、丑惡。具有“力”的人宛如執握著一個轉捩乾坤的鐘擺,在這兩極之間擺動。往哪兒去?……瞧瞧先賢的足跡罷。貝多芬的力所推動的是什么?鍛煉這股力的洪爐有是什么?——受苦,奮斗,為善。沒有一個藝術家對道德的修積,象他那樣的兢兢業業;也沒有一個音樂家的生涯,象貝多芬這樣的酷似一個圣徒的行述。天賦給他的獷野的力,他早替它定下了方向。它是應當奉獻于同情、憐憫、自由的;它是應當教人隱忍、舍棄、歡樂的。對苦難命運,應當用“力”去反抗和征服;對人類,應當用“力”去鼓勵,去熱烈的愛。——所以《彌撒祭樂》里的泛神氣息,代卑微的人類呼吁,為受難者歌唱,……《第九交響樂》里的歡樂歌頌,又從痛苦與斗爭中解放了人,擴大了人。解放與擴大的結果,人與神明迫近,與神明合一。那時候,力就是神,力就是力,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沖突,力的兩極性消滅了。人已超臨了世界,跳出了萬劫,生命已經告終,同時已經不朽!這才是歡樂,才是貝多芬式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