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跨越百年的美麗》導(dǎo)讀(居里夫人)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guī)缀踝弑榱松裰莸拿恳粋省,每一處名山大川,就是青海遠(yuǎn)不可及,機(jī)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緣去朝圣。當(dāng)汽車翻過日月山口的一剎間,我像一條終于跳過龍門的鯉魚。山下是一馬平川,綠草如煙,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邊,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古老民歌。遠(yuǎn)處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來映照這藍(lán)天白云的鏡子。
這里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場那樣高大茂密,也不像內(nèi)蒙古的草場那樣在風(fēng)沙中透出頑強(qiáng),它細(xì)密而柔軟,卷伏在地上,如毯如氈,將大地包裹得密密實(shí)實(shí),不見黃沙不見土,除了水就是濃濃的綠。而這綠底子上又不時鉆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絨絨的香茅草,遠(yuǎn)望金銀相錯,如繁星在空。這真是金銀一般的草場。當(dāng)年 26歲的王洛賓云游到這里,只因那個17歲的卓瑪姑娘用鞭子輕輕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馬遠(yuǎn)去,他就癡望著天邊那一團(tuán)火苗似的紅裙,腦際閃過一個美麗的旋律 ——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卓瑪確有其人,是一個牧主的女兒,當(dāng)時王洛賓在草原上采風(fēng),無意間捕捉到這個美麗的倩影,這倩影繞心三日,揮之不去,終于幻化為一首美麗的歌,就永遠(yuǎn)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試想,王洛賓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過全國許多地方,天下何處無美人,何獨(dú)于此生靈感?是這綠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銀花,草香花香,還有這湖水,這牧歌,這山風(fēng),這牛羊,萬種風(fēng)物萬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瑪一輩子也沒有想到她那輕輕的一鞭會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當(dāng)后人聽著這首歌時,總想為它注釋一個具體的愛情故事,殊不知這里不但沒有具體的愛,就是在作者的實(shí)際生活中也永沒有找到過歌唱中的甜蜜。王洛賓好像生來就賦有一種使命,總是去追尋美麗。美麗的旋律,美麗的女人,還有美麗的情感。王洛賓是美令智昏,樂令智昏,他認(rèn)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麗的音樂。他一入社會就直取美的內(nèi)核,而不知這核外還有許多堅硬的甚至丑陋的外殼。所以他一生屢屢受挫,直到1982年69歲時,才正式平反,恢復(fù)正常人的生活,1992年79歲時,中央電視臺首次向社會介紹他的作品。這時,全社會才知道那許多傳唱了半個世紀(jì)的名曲原來都是出自這個白胡子老頭。國內(nèi)許多媒體,還有香港、新加坡紛紛為他舉辦各種晚會。我曾看過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蓋頭來》的伴奏下,兩位漂亮的姑娘牽著一位遮著紅蓋頭的“新娘”慢慢踱到舞臺中央,她們突然揭去“新娘”的蓋頭,水銀燈下站著一個老人,精神矍鑠,滿面紅光。他那把特別醒目的胡須銀白如雪,而手里捏著的蓋頭殷紅似血。全場響起有節(jié)奏的掌聲。人們唱著他的歌,許多觀眾的眼眶里已噙滿淚花。這時,離他的生命終點(diǎn)只剩下二、三年的時間。
王洛賓的生命是以歌為主線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屬,就像一棵樹干上的柔枝綠葉。1937年,他到西北,這本是一次采風(fēng),但他被那里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馬步芳和共產(chǎn)黨的軍隊里都服過役,為馬步芳寫過歌,也為王震將軍的詞配過曲。他只知音樂而不知其余。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軍的軍人,卻忽發(fā)奇想要回北京,就不辭而別。正當(dāng)他在北京的課堂上興奮地教學(xué)生唱歌時,西北來人將這個開小差的逃兵捉拿歸案。我們現(xiàn)在讀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勞改服刑時他寧可用維持生命的一個小窩頭,去換取人家唱一曲民間小調(diào)。他也曾灰心過,有一次他仰望厚墻上的鐵窗,拋上一根繩,換成一個黑洞似的套圈,就要通向另一個世界時,一聲悠揚(yáng)的牧歌,輕輕地飄過鐵窗,他分明看到了鐵窗外的白云紅日,嗅到了原野上濕潤的草香。他終于沒有舍得鉆進(jìn)那個死亡隧道,三兩下扯掉了死神遞過來的接引之繩。音樂,民間音樂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護(hù)神。我們至今不知道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無名的歌,這也是一根“卓瑪?shù)谋拮?rdquo;,又一回輕輕地抽在了王洛賓的心上。這一鞭,為我們抽回來一只會唱歌的老山羊,一個偉大的音樂家。